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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辏——江有鹤番外

      我原本叫江煜。

  太爷爷曾说,我是家族小辈里最像他的人,这个“像”字,便成了父亲最引以为豪的评价。

  泱泱盛雍,疆土远阔,大雍的天下有江家的功劳,太爷爷是赵氏王朝的护国功臣。

  听父亲说,太爷爷曾在他出生当夜临危受命,带着三万精锐奔赴千里之外御敌,保家卫国。凯旋之时,爷爷和奶奶抱着襁褓中殷殷啼哭的他,迎在府门阶下,眼见着战甲染血斗篷残缺的太爷爷由远奔近,眉目爱慈地抚着父亲稚嫩的脸,笑着唤道:“好孙儿,好孙儿。”

  及至父亲垂髫之年,太爷爷便已手握重兵得皇权独倚,朝堂上年轻的天子朱笔御批,才封了镇国大将军,次年春便着人送了一块檀木大匾到江家,上题“将军府”,再赐左右楹联各一副,上书:“卫国保民安天下,忠肝义胆世良臣。”

  此犹不及,又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物各千,涓流汇海源源不断涌进江府,盛况空前未有先例,都道江氏圣宠已极。

  太爷爷整额理袖,领着一众子孙跪地领旨,叩恩时郑重道:“江氏蒙圣上隆恩,无以为报,愿世代为朝廷先驱,外攘内修,护我大雍社稷千秋万代。”

  君臣一诺,言骨铮铮,从此江家的子孙生来便流着英雄的血。

  我出生时,太爷爷年岁已高不再领兵出征,兵符印信承至爷爷和父亲手中,几位年长的家兄也披了赫赫银甲,随长辈上了战场。江家自那年春,就像允诺天子的誓言成了真,父亲和几位叔伯膝下竟全是儿郎,仿佛整座将军府,早已默默为大雍袭替了战神。

  太爷爷为我取名江煜,承袭父兄辈名中,常常意寓骁勇善战的习惯。

  太爷爷说,飞烽戢煜而泱漭,愿我生如光火,率熊罴之旅,称虓阚之将。

  一.金陵城中少年游

  我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却也是最特殊的那个。

  我在太爷爷的膝头长大,闲来无事,便随他一同坐在后院里逗鸟烹茶,他鬓发全白精神尚佳,每日仍坚持练武打拳,还增了诵书习字的时间,我便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学识开蒙皆由太爷爷教习。父亲在外征战常年不在府中,我便和太爷爷一边学习为人为臣的道理,一边等着远方传来的战事消息。

  太爷爷的手很暖,覆着层层叠叠的陈旧老茧,那是握缰挽弓留下的痕迹,太爷爷说,每一处伤疤他都熟悉。

  那日,太爷爷指着手腕上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疤对我说,这里是当年贺兰山之战被敌军偷袭时挨了一记破空箭,箭头射穿了腕骨,三个月都动不了一下手指。

  我记得那块疤的触感,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金陵平原上隆起的小山丘,带着冰凉怪异的温度,我仰着脑袋问:“太爷爷,为什么要打仗,受了伤不会疼吗?”

  太爷爷笑着摸摸我的发顶,怜爱道:“煜儿这话问的好。为什么要打仗,因为要守护重要的人,受伤当然会疼,但若是保护不了他们,痛会更甚。”

  “谁是重要的人?”

  “煜儿是,煜儿的爹爹娘亲是,煜儿的叔伯兄弟是,煜儿的朋友是。”

  “太爷爷也是!”我听懂了,便急切地抢着应答。

  太爷爷哈哈一笑:“太爷爷也是,这宅子里的人都是,只是不全是,”太爷爷指了指门外,又道,“出了这门,街巷里住的每一户是,出了这城,乡间僻野上的每一间屋是,再向远去,你遇见的每个好人是,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

  我又听不懂了,忙问:“黎民苍生的事,不该是圣上去惦记?”

  说到圣上,太爷爷的眼睛却忽然暗了。

  “煜儿,你的心要像这天地一般宽广,天下苍生,乃至一蝇一狗都是纯白无辜的生命,要以守护他们为己任,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囿于家国之限、边界之束,怜悯芸芸众生,时时挞问内心,要做对的事。”

  我似懂非懂,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只依稀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之重,许是太爷爷英雄一生。

  及至垂垂暮年之时的内心剖白和反省,炼成了这几句真知灼见,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说给了一个懵懂幼稚的我。

  后来我每每回忆起太爷爷的这句话,总有冷汗浃背之感,又有热泪盈眶的冲动,那时的这句话若让旁人听了去,仅“不囿于家国之限”这句,就能让当时的朝廷降下雷霆之罪。

  何为重要的人,对的事是什么事,我用了一生最灿烂的岁月终于想明白。

  手握屠刀者,最难得鹤眼云心。

  我想,在太爷爷眼里,我是如此的不一样,为何说我最像他,也许源于我总爱思考、从不盲从与人的天性,所以这些话他只说给我听。

  太爷爷从不拘我玩闹,兄弟中唯有我无需背那兵书方略,在太爷爷的书房里,我看遍了山海江河,历尽了烽火连城,识清了万物规律、领会了人间百味,在那一方小小的文字天地里,我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不一样的期待。

  太爷爷仙逝前一晚,曾避了众人独独唤父亲近前,父亲是太爷爷孙辈里最聪颖的一个,倍受太爷爷宠爱,弥留之际嘱咐了父亲许多身后事,想必也谈及了我的日后,我心慌意乱地候在门外时父亲推开门将我牵了进去,却只来得及给他老人家磕上最后一次头。

  父亲眼底有泪,看向我是却满目的释然,他说:“煜儿,你太爷爷说了,要你照你想要的样子活,江府的将军已经够多了,你可不必循着父兄的路走。”

  他曾饱含期盼许我意义非凡的名字,却最终放手让我做最自由的自己。

  那是太爷爷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有太爷爷遗愿在先,我也曾有过众人艳羡的恣意岁月,拥着一身少年侠气走马串巷,立誓结遍天下俊才。

  父亲又笑又叹,只说将军府里连出了几辈舞刀弄枪的,没想到最后落了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话语间虽有遗憾,却并未有不满。

  父亲闲时也与我谈几句军政,偶然也考考我用兵之道,最常问的是便最近骑术可有懈怠。

  我总是虚扬马鞭,意气风华地对着父亲笑:“今日门阀子弟约了游猎,等我拿了头名回来给爹爹看。”

  几步跃出门去,用力夹紧马肚,催促胯下的马儿朝城门外驰行。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金陵城繁华靡丽,春色浮寒瓮,又是一年的交游盛况。

  一路上呼朋唤友,并骑出了威武的城门,大家皆束发带冠轻骑薄衾,携鹰带犬踏青春郊。沿途被马蹄扬起丈丈黄尘,骏马嘶鸣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都叹:"不愧是大雍世家的公子哥!"

  我们听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将这褒贬不明的话听进心里去。

  骑到酣畅处,一时有些困倦,有人提议寻一处倚翠临水的凉亭,提前命人前去安顿好酒菜,我们豪饮美酒,高谈凌云壮志,只觉天宽地厚皆可为傍,人生一如初春好景,大好风光遥遥不尽。我们畅言时事,说古论今,引经据典,吟诗作对,说到兴处,更忍不住高歌一曲。

  这时有人又提议,要从附近借几个身家清白的民女助兴。

  我心里着实厌恶,他们与我多是家世相当年纪相仿的平辈,平日里若只是这般游猎也还算能与之同行,但经年过去,这些游手好闲,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行止越发不知深浅,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越发令我生厌。

  我忍不住出声讽刺:“诸位皆是王公贵族出身,做起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脏事,倒是坦然的很呐!是房里配的丫头不够你们消遣,还是你们府中家教,便是侮辱良家妇女?”

  此言一发,我便知有人恨得牙痒,可我偏要说,还要说得更难听。

  其实那时,朝堂早已暗潮汹涌,陆家蒙冤灭门血迹未干,如今想来,当时是我轻狂。

  后来这段对话,不知被谁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父亲鲜有的一脸严肃,命我在家中,呆足一月才可再踏出门去,并要我誊抄江氏家训一百遍,并另写“谨言慎行”四字在每篇最后。

  我猜那传话之人,定是圣上新封的定北候次子姚谦。

  我思忖着,一个趾高气昂的蛮横之人竟以谦字做名,真是好笑。

  我希望自己,没有辜负名字里的这团火。

  十五岁之前,我曾一心向往策马扬鞭跑遍每一处神州大地,赏过春水打浪再看檐外秋霜,只要金陵城在,这劭遥一梦便能余韵悠长。

  十五岁之后,我不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彼时的圣上已近暮年,不再有年少时治国理纲的风发意气,太爷爷助他定鼎天下之时,年轻的天子勤于政事,精进不休,廉政爱民,算的上是一位明君。

  尽管后来我才知,当时的雍朝已有衰颓之相,但凭借当时朝廷大刀阔斧的政改,内有贤主理政安民心,外有勇将鏖战固城土,雍朝也算安稳度过了一时危机。

  可惜此后数十年,国运未能再有进益反呈江河日下之态,圣上勤政不过须臾时日就转耽于美色,继而色令智昏,又渐昏庸失道,致使朝野不宁民怨沸腾,直至太爷爷身死后仅不到五年时间,赵雍王朝竟已有岌岌可危之势。

  几次家宴之上,父兄经常朝服未及更换就被前来传旨的宫人匆匆叫走,形色间尽是正容亢色,直至夜半才得归邸。我虽未受领一官半职,素日也从不参与国家政事的讨论,可从他们的脸上我也能猜出几分情形。

  大厦将倾之时,莫说遥远边疆,便是在这皇城脚下的宅邸里也起了风浪。

  有一次怜儿替我更衣时曾双眼垂泪,这个被母亲赐到我房里近身服侍的丫头性子向来坚强,鲜少在我面前露出这般可怜神色,我便忍不住问她:“可是有人刁难了你?大晚上的哭什么。”

  怜儿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才抽噎着说:“老爷说固原丢了,大雍的士兵连夜撤营,可我母族都在那里。”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劝她,只拍拍她瘦弱的肩头叫她早些睡下,那夜我辗转反侧迟迟难眠。

  流年不利,爷爷旧伤复发需卧床休养,又听闻朝堂上闲言碎语迭起,风刀霜剑直指树大招风的将军府,更是勾了心疾一病不起。父亲鬓边已催生华发,每每在战事吃紧军务繁忙之际,便会抽上片刻时间去祠堂里给太爷爷跪香。

  父亲威武的身躯笼进那一小团明灭的烛火,我就站在父亲身后的影子里,堂外的风将他的发丝扬起,我才忽觉将军二字并非来的那样容易,这两个字已经淬进每一位江氏儿郎的骨血,这份打从祖辈起就肩负的责任唯有用生生世世去践诺方能显其重量。家国有难,

  “父亲,带我上战场吧。”

  我坚定地向前一步,踏出地上那一抹颀长的暗影,和他并肩而跪。

  父亲哑声问我:“煜儿,还记得太爷爷常教导你的那几句话吗?”

  我点点头,答道:“江氏儿郎,当为天地立心,为社稷立命,护吾辈生民,开万世太平。”

  父亲神色震动,露出一脸欣慰,拍拍我的肩膀骄傲地说:“江家世代仁心武将,无一例外。”

  声声怒吼,阵阵击鸣,杀场上兵戈无眼,雍将身后早无退路,这些年已是步步战、步步退,生灵涂炭骨肉分离不过是刀剑纵横的一瞬,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给强弩之末的大雍再续几年光阴。

  午夜梦回,敌军举兵压境时天地震动的铁蹄隆隆敲响,漫山遍野的旌旗,混着斑斑血迹,覆上一望无际的延绵草原,我与父兄伫立在残垣断壁之上俯瞰着散不尽硝烟的大地。

  铁甲覆了寒霜又沉又硬,坠在肩上似有千斤,大哥端了酒弯腰从营帐里出来,递至我面前感慨道:“今夜下了这一城,保住大雍北天门指日可待。”

  山河日月就在眼前,流光泼出一片斑驳树影,我与父兄熬烛点灯围着三尺舆图,以指代兵,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国境线一遍遍推演,不求逢战必胜,只求尽忠无愧。

  实自太爷爷卸甲日起,将军府就已结束了光辉鼎盛,后继子孙不过是为延续使命,君臣同心时代早已一去不返,兵权更是一分再分,至父亲这辈,江家于政于战都如履薄冰。

  纵将军府的匾额多年蒙尘,江家上下的报国忠心天地可鉴。然骄兵血热难敌现实寒凉。

  朝野上下皆闻父亲治军之严,早年还称颂江家军“无敌”“常胜”,近年来却指摘他拥兵自重眼高于顶,常拿鸡毛作令箭,主动引战令边防无闲。更有甚者,不知谁家子弟送进军营体察前线疾苦,犯了军令不过挨了几记杖责,次日便有人闹到府里去说父亲虐待士兵。

  府中内外连遭打击,定北候却声势渐起。姚谦的长姐几年前送进皇帝枕侧,头春刚封了淑嫔不过半年便怀上龙胎,次年便赐了妃位,圣宠不倦之余,定北侯的官阶也一升再升,直与父亲平起平坐。

  那老头下了朝便追上我和父亲不阴不阳地说:“生子如何,骁勇善战又如何,不若有女貌美多姿,更得圣上青睐。”

  父亲不言不语转身欲走,我则回身冲他轻蔑道:“世间只见江山永固,哪闻红颜常在。晚辈非有意冒犯,斗胆劝姚大人居安思危,莫做鼠目寸光之人,让小辈看了笑话。”

  少不得回家又要誊抄家训,这次恐百遍不止,但不说便不是我,父亲虽无奈,可也站着默允我讲完。

  不日后朝堂上皇帝降旨,勒令父亲再交出半数兵权划归定北侯麾下,话里明褒暗贬,又惺惺作态劝父亲莫留恋战场,年岁已到不如早日归家颐养天年,如若存疑,那便是别有用心。

  可定北侯是个缩头乌龟,向来主和拒战,要这兵权有何用,我略想便知,定是那淑妃替老头不平,吹了皇帝的枕边风,削兵权不过以示惩戒,说不定还正中皇帝的心思。

  披挂上阵于我而言不过为家尽责,于父亲而言意义更重,那是江家世代守护的江山,岂能做争权夺利的筹码。

  我替父亲不甘,可父亲念及祖辈蒙皇室隆恩,不愿起无畏干戈,只得伏在案头忍痛叹息:“若不是老祖宗基业打得深,金陵城的花早就谢了。”

  我隐隐感知,这大雍的天下,宛如历尽严刑拷打行将就木的老者,从残肢断臂流出腥臭脓血,血中混着烂肉,烂肉卷着腐骨,从里到外都已无药可医。

  二.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曾扪心自问,一生不愧不怍,唯有一件事,让我每每想起来就如芒在背深感痛楚。

  时值深冬时节,距年关仅不到半月,金陵城外三百里的铜陵顺安镇,突然出了不小的动静。据当地府衙呈报所言,一伙百余人匪盗流民半夜突然执刀持棍冲入了官仓,双方激烈械斗后伤及官民数人,庾吏被打的头破血流哀嚎不止,为次年赈灾应急所屯新粮也被一抢而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民抢粮之事常有,但具如此规模,又离皇城如此之近,却是极为罕见。

  圣上听闻甚是不悦,当庭下旨着人前去料理,定北侯推说此事棘手,父亲便要我带一队人马前去平乱。

  我领旨后便星夜飞驰向皖界而去,天光朦胧之时队伍,穿过层层薄雾行抵顺安府衙,那知县一脸惴惴地带人侯在府外,一见我便哭丧着脸上前:“可算把江大人盼来了,这是要造反啊!”

  “现下情况如何,官仓损失多少可有核定?”我只当听不见知县故意夸大其词,随着他在前引路先行向衙内而去,据他相告抢粮风波已初平,涉事民众也已收归牢内以待惩处。

  知县满面心有余悸,一看便知吓得不轻,道:“这些刁民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目无王法!昨夜他们冲入官仓哄抢朝廷储粮,将那粮缸砸的粉碎,每人随身装着斗大的口袋,要不是下官派人阻拦及时,这官粮怕是大半都要保不住,若真到那时下官就唯有一死方能谢罪了!”

  我边听边觉疑惑,便随口问道:“今年未曾听说,铜陵庄稼作物收成困窘,百姓饱腹糊口应是不难,为何要抢?”

  知县突然看我一眼,支支吾吾道:“大人乃军中之人,对户部之事有所不知,今年虽非灾年,但朝廷征粮数目较去年翻倍不止,只因前年黄河泛滥,各省均挪了钱粮上缴赈灾,下到地方乡镇都有定数。顺安虽小,可也不敢少了朝廷的缺,便只能…”

  “便只能从百姓手里抢粮,以致百姓自己饥不果腹,被逼无奈之下冲击了官仓?”我忍不住气笑,这才知昨夜的荒唐事,竟有这般缘由。

  知县干笑着没说话,将我迎至内堂后招手唤了听差向我奉茶,我一路走来便细细观览了四周情景,府内一应陈设簇新精巧,院落隙处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倒是好一处端正气派的地方父母官邸。

  “那些人扣押在何处,带我去看看,”我抬手挡了那一盅好茶,无心再与他虚费口舌。

  知县正欲带我前去时,一年轻小差突然急匆匆奔进堂内,开口慌张禀道:“大人!又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知县悚然一惊。

  “府外又聚集了一群人,比昨夜人数更多,气势汹汹要咱们放人,小的们快顶不住了,大人快去瞧瞧吧。”

  府衙此时已被四五百人团团围住,民众群情激奋在外高声呼喝,事情远比之前料想还要严重,地方小吏哪见过这般阵仗,手握长戟却是两股战战。

  为不致再生事端,我便一声令下,叫手下迅速平息事态,军队打仗自不在话下,镇压暴动更是易如反掌,何况面对的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罢了,片刻间所有人便被一同收归牢内等候发落。

  在我巡监之时,却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蹲在墙角,恹恹地低着头不说话。

  “为何跟他们一起围堵府衙?你父母呢?”我唤人将那孩子放出来,蹲下身细细打问。

  那孩子抬起头来,却是一对秋水剪瞳蕴着瑟缩目光,不过六七岁年纪,神情却似大人一般。

  “听大人说围了官府能得粮食吃,昨晚没赶上,今天便再来看看。”话语间犹犹豫豫,似乎在揣度是否该向我开口,却终是孩子天性扯不了谎。

  话虽质朴,听得却叫人心惊,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随手翻出一块昨夜赶路时揣在身上的干粮,递给他道:“围了官府是大罪,没有粮食吃,还要坐牢,吃完这口我就让人放你走,早点回去别叫你父母担心。”

  那孩子小口咬着饼,却是憨笑着冲我摇头:“大哥哥,我父母早不在了,坐牢好,坐牢有饭吃,我不出去。”

  我一时愣怔,久久不知该如何开口,见那天真童颜上漾起的心满意足,我竟如吞下一枚巨苦的生果,涩到眼眶发烫鼻尖生酸。

  许久未曾有过的迷茫萦上心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为何,是助朝廷化解眼下烦忧,还是看着我的幼胞在人间地狱里挣扎。

  不过是一场冲动之下的地方聚众闹事,我即刻便拟了详呈向圣上禀明以待裁夺的旨意,本想着定是要鞭挞的鞭挞、收监的收监,为首的几个更是逃不了流放的命运,顺安知县怕是也难辞其咎,却没想到旨意铺开竟是寥寥几句:

  逆贼冥顽不化,此视为谋叛,全部坑杀,以儆效尤。

  我瞪着那朱批圣迹不敢相信,反复确认才读懂,圣上的意思是要将这些人当做起义军处置。

  近年来各地揭竿而起之事频发,不少起义军已初具规模声势渐盛,朝廷连番镇压,却眼见着对方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一直头痛不已,可也不能….

  我手中除了捏着皇帝手谕,还另握着父亲飞鸽送来的密信。父亲比我更早获知圣裁,应是怕我年轻气盛又总褪不掉那一身幼稚侠气,便赶着劝慰我,要我千万听命行事,莫擅自决断惹出滔天祸事来,因此信纸背后还用小字缀了一句:

  煜若行止有悖,江府岌岌可危。

  我自然知道轻重,回身看向窗外,冷月还未上得中庭,就已飘飘荡荡悬挂不稳,直向那庭中乌蒙蒙的树梢上摔去。

  两张薄纸顺着我的指尖落在地上,我恍惚觉得心头那一弯烛火,渐渐地熄灭了,它曾经烈烈燃烧在太爷爷的书桌前,也曾温柔摇曳包裹着父亲的背影,却在这样一个残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化作余烟。

  那孩子躺进数米深的土坑前,挤出恐慌的人群紧张地拉了拉我的手说:“大哥哥,我后悔了,我想回去。”

  我的嗓眼积满了鲜血,沤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死死地咬着牙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想说,跑吧,孩子,沿着大路向西不要回头。

  我又想说,去吧,孩子,下去就不会再挨饿了。

  可我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僵硬地转过身去,听那一抔又一抔的厚土砸在它哺养过的子民身上。

  三.一骑孤身别家国

  从顺安回金陵复命的路上,我大病了一场,不过是一夜疾蹄便能赶回的路程,我却生生走了一天。我的手一直颤抖着握不住缰绳马鞭,胯下的牲口仿佛也预知了自己将来比草芥人命更不堪的下场,恹恹地驮着我埋头苦行。

  浑浑噩噩总算捱到了府门,父亲和大哥焦急地迎在石阶上,我翻身下马向父亲跪倒在地,却是泣不成声。

  父亲啊,孩儿已疲惫不已,不堪重负。

  父亲紧紧地钳住我的双肩,似要将全身力气都借渡给我,开口却不稳:“煜儿受苦了。”

  我费力地摇摇头,想告诉父亲,受苦的不是我,是那被我眼睁睁看着,坑杀掉的百条人命。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后来听怜儿说,父亲和母亲在房中守了我一整天,却只听我神志不清却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什么“我错了。”

  那真是极长的一梦,梦里狂风大作席卷着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叫人不辨方向,我艰难行走在沟壑纵横的丘土之上,步步凝滞似有人拖拽,猛地眼前一清,却见那丘土之下尽是累累交叠的躯干。

  霍然惊醒。

  “少爷,您做错什么了,竟吓得这般?”怜儿见我醒转,绞了冷水帕子替我敷上,小声忧道。

  “爹呢?”我只感浑身酸疼不堪,如被人扒筋抽骨又草草缝合,阴冷的廊下风直往屋里钻,渗进四肢百骸沉在心底。

  “老爷方才让大少爷劝去休息了,老爷和夫人直坐了一宿,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叫人看着心疼。”怜儿边说边背过身抹起眼泪,她不知自己此刻也是双眼通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场。

  怜儿素日贴心,虽有了母亲的示下收在我房里,可从不依此娇蛮拿大,仍是将自己看成丫鬟一般尽心服侍,洒扫活计也一概揽着。我不常需她陪寝,她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我洒脱惯了因而规矩少,她便比其他房中的丫头过的略恣意些。

  我努力撑着床沿坐起身,怜儿惊呼一声跑过来扶我,道:“才好些,这是又要做什么,少爷要什么我去取。”

  “将我书架上那本《六韬》拿来,”我抬手向对面指了指,“再将烛火挪近些。”

  怜儿应了转头照办。是夜,我就着烛影微光将一直未看完的书翻到了末页,随着那跳跃的烛芯,我的心绪起伏难平。

  庭中树冠浸着冷峭月色投在窗纸上,晕出一片张牙舞爪的剪影,似要洞穿那一面惨白,呼嚎着向屋里人伸出瘦骨嶙峋的五指。

  我披了衣服走出门去,回廊凄清,四院寂静,星河隐约,天地间倏忽沉灭,仿佛只剩我一人伶仃求生。沿着长廊先到父亲房中,屋内漆黑不见人影,想是已经歇下。再去大哥门外,仍是烛火皆熄。叔伯兄弟各厢同样安静。脚下不停,行至祠堂,桌案上的牌位纤尘不染,立香三柱,叩头离去。

  我漫无目的地游逛,将这偌大气派的将军府从里到外看了遍,虽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仍有许多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地方,一同仔细欣赏,仿佛初次照面。

  我想我该听太爷爷的话,出府门去,出城门去,往远阔山河去,往辽旷牧野去,登高俯瞰,寻一寻重要的人了。

  三更天时,我回了房中,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几句,将信纸夹进《六韬》搁回榻侧,又特特翻出了母亲转交至我手中的怜儿的卖身契,掖在枕下一角。

  我不知我这一去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留给江府又不知是何种的摧心剖肝,但我笃定这场夜奔救赎的,不只是我自己。

  若这天下,早已朝着一错再错的道路一去不返,那有一人,能及时趋向正途也该是莫大的幸事。

  若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不再庇护他的子民,那有一人愿奋起反抗,以回击这不仁不义,也不算大谬不然。

  太爷爷说,要做对的事。

  江煜,不要辜负你名字里的这团火。

  向着那高悬在门楣之上的“将军府”三字叩首三叠,泪水不自觉淌满一脸,只带了随身多年的佩剑,和太爷爷留下的一卷地图,我默念着双亲兄友的名字,这将是今后,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牵挂。

  此去山高水远,许是浮生苦旅,渺然漠海,抑或形单影伫,雁过荒芜。

  但纵风沙为友,孤独作伴,救人救己,此志不渝。

  借着浓重月色翻过城墙,那城防守卫喝的东倒西歪,眼皮也没抬。

  大雍啊大雍,金陵的夜色如此旖旎,却无人知是凋零前最后的风光。

  马声嘶嘶,一路向西。

  我的脑海里回想着留给父亲的书信,不知他读后可会怪我,怪我之余又是否能理解我。

  “独向黄沙揽日月,快马轻裘向东西。一别故土金陵远,千里归雁几封书。豺狼在朝蜮在野,改换山河矢志决。后贤不畏抛生死,当为万世开太平。”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我知父亲能懂,他也是太爷爷的孩子。

  “有鹤老弟,今日我们又攻下一城,哈哈那狗皇帝的屁股,又该坐不稳了!”

  “是啊。”我笑道。

  王大哥是民间起义军里赫赫有名的“铁将军”,生的虎背熊腰狞髯张目,说话声动四野,举止粗俗鄙陋,一副村野莽夫行状,为人倒也算豪爽,对部下既能约束又能体恤。

  自离开金陵,我便偷偷混迹在声势较大的起义军里,有鹤是我用来掩人耳目的假名,取云心鹤眼之意。

  听闻自我叛出不久,将军府突然遍缀灵素高悬白幡,民众才知江将军幼子,自顺安平乱返程途中不幸染病,经夜不见好转以致积重难返,终因势沉不起回天乏术,英年早逝。

  从此世上再无江煜,唯一孤江野鹤。

  两年里我辗转多处,参与过不少抗击朝廷的民间义事,这些人最初多是由零散乡野农民组成,遭官吏盘剥压迫忍无可忍愤而反击,一路招兵买马扩大建制,由一成百再汇集千万,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竟也能迎头痛击朝廷的正规军,见此情形我不免感慨万千。

  民心向者,天下归之,民心背者,天下倒之。

  淋过滂沱雨,再穿无底涧,此岸涉激流,拄剑登彼岸,我褪去戎装换上布衣,心甘情愿去助这些敢于同命运相抗的人们,争那一茅一屋、一山一水,只是时日一长,我却渐渐识清他们,并不是长久可倚傍的,能够改换天地的力量。

  见我出神,王大哥重重拍打着我的肩膀,呵呵笑道:“有鹤兄弟,等端了那州官的老巢,咱也立个元帅府,此后要啥金银没有,要啥美女没有,你我都是过命的交情,那时定不会亏待了你,做什么官随便你提。”

  我长叹一声,苦笑着摇摇头往远处走去,我知他们困于出身,因而心性眼界已到极限,草莽之人多只见眼前薄利,若要靠他们推翻朽败政权,无意于再生腐化,数年后也不过是覆车继轨。

  可眼见着烽火四起边疆不宁,强国善鲸吞,弱国遭蚕食,群侯割据对立之态愈加严峻,竟看不清如此泱泱山河,该由谁来一统整饬?

  而我那时便常听闻,陇西以西的明国风兴云蒸,其王城虽建在西北不毛之地,但民风淳朴,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前国主沈定山业已殡天,小明王沈延宗年岁尚幼,朝廷上下,皆由当朝摄政王杨劭把持。

  据说杨劭此人年不过三十,却已多年南征北战,为明国立下赫赫战功,对内呕心沥血辅佐幼主,对外赴汤蹈火巩固疆域,此人杀伐果断知人善用,堪称明国一代战神,颇得百姓敬畏。且近年来明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铁骑过境便豪取数城,渐有取皇天而代,一统天下之势。

  草寇阶级聚众起义,终不成气候,我去意已决,便在一深夜,趁王大哥与一众下属豪饮庆功之时,疾驰向西,我要去亲眼看看,明国是否真如人们口中所说那般。

  千里边塞,飞沙走石。策马长驱月余,我终于抵达甘州。

  从一茶肆老板口中我偶然得知,杨劭座下现有四卫亲卫,皆听他一人号令,战力卓绝。

  我暗自思忖,也许四卫之地,正是我的好去处。

  说来也巧,有一日我见一蒙面之人,身负重伤向街巷尽头狂奔,后有一伙人正气势汹汹围追堵截,我立刻认出那袖边的麒麟,乃是骠骑卫标识。我正苦于难以光明正大自荐,却不料得此良机,便顺手救了他性命,其后才知,他是骠骑卫佥事应昭焱。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应昭焱见我帮他料理了危机,淡淡道了谢,却是满目警惕。

  “我想自荐,拜入摄政王座下四卫,不知可否?”我还不敢轻易向他表露身份,便直截了当道出目的。

  应大人见我说的恳切,轻笑着问我:“理由?”

  我想了想道:“摄政王腹有雄图大略,却不伐功矜能,我愿追随他麾下,长驱鬼魅之间,还复世道清明。”

  “口气不小,只是四卫可不是你想入便能入的,我们这些人,过的是刀尖舔血腰悬脑袋的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风光无限。”

  应大人大约是见我年轻,并未将我的一腔肺腑之言放在心上。

  “看应大人今日情形,确实算不上风光。”我淡声道。

  于口舌之上我向来不会吃亏,话音刚落,他的目光立刻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你身手倒是不凡,若你真有心报国,我可将你引荐给袁大人,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应大人终是道。

  应昭焱伤愈后不久,便依诺引我去见骠骑卫指挥使袁九曜,原来这骠骑卫与其他三卫不同,是一支近似近卫军编制的直属军队,袁大人带兵打仗数年,军威甚盛。

  “江有鹤见过袁大人。”我俯身掀袍叩拜。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袁大人神色平和,嗓音浑厚中正,坐于主帐正中看向我道。

  “草民是南方人。”

  “为何千里来此?”

  “不愿亲见山河凋零,欲择良木而栖,”我抬眸坦言相告,“不知大人可否收留。”

  袁大人对我所言不置可否,从容不迫搁下了手中茶盏,借了身侧侍卫腰中长剑起身向我走来。

  “先叫我试试你的斤两。”

  剑光凛冽,直冲面门而来,我脱鞘相迎,遽然锋刃划过,扬起声声胆寒。论功夫,我虽不敢说自己是盖世无双,但也不会轻易落于人下。

  几个来回之后,袁大人收剑入鞘,面露欣赏道:“主上惜才,你这样的人物既主动送上门来,不为主上所用的确可惜,就留在骠骑卫吧。”

  时年我刚及弱冠,望着袖上那一角麒麟腾云,我面向金陵的方向忍不住热泪盈眶。故土遥遥,不知城南花开,不知亲友可安,若有幸重归故里之时,许是明国收复最后一城失地之日。

  我既翘首以盼,又自惴惴不安。

  四.九州生气恃风雷

  明国的兵戈阵线,如一把圆月弯刀,从西北大漠径直南挥,惊醒了大雍的生桑之梦,撕碎了旧王朝的碎首糜躯,骠骑卫便是这尖刀上,最明锐的前刃。

  可我初入骠骑卫的日子,也并不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