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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出发

    出了昭纯宫,穿行于宫中甬道,白光大踏步往前走,月容儿提起裙摆,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

    王府的马车停在泰安门,从昭纯宫到泰安门,必须经过揽星云台,刚经过云台廊桥的折转处,白光的身影突然从月容儿的视线中消失,月容儿急走几步,迎面差点与人撞个正着,不由抬头往上望,见武奕正背对着她站着,他身高体阔,月容儿的视线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你进去这么久,我都快急死了。”武奕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殿下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白光笑着问他。

    “是啊,是啊……”武奕向前拉住白光的手,“你不知道,我原本是想到东宫找太子的,但他不在,出宫时在泰安门口看到了你的马车,就知你仍在贵妃娘娘宫里,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出来,心中实在着急,怕你出什么事,便想着到这里来等你。这是出宫最近的路,你那么懒,一定会从此处经过……哈哈,你瞧瞧,我猜得没错吧?……”

    武奕絮絮叨叨地说着,白光静静看着他,突然伸手在他胸前擂了一拳,瞪眼问道,“你说我懒?”

    “怎么?自己懒还不让人说?我记得那年宫中大宴,应该是……我想想……”武奕转过身去看月容儿,被她一阵白眼瞪了回去,“对,对!长熙十二年,你从终南山回来,父皇为你接风,特意安排御膳房准备了你喜欢吃的螃蟹,你懒得呀……又想吃,又嫌难去壳,明明有工具,也不难剥啊,你却将手握住,偷偷放在桌下用手捏……”

    “要你管啊,方式不同而已,我又没让别人来帮……”白光怒目看着他。

    “他怎么捏的?后来呢?后来怎么样?”月容儿凑了过去,一双妙目发出亮光,满怀期侍的看着武奕。

    “后来?让我想想啊……”武奕做皱眉苦思状,如此过了片刻,将手摊开,“无奈”的耸了耸肩,“哎,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见月容儿被自己气得白眼直翻,便忍住笑一脸严肃的给她出主意,“一般而言,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你问你家公子,让他告诉你……”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我腹中一肚子酒水呢,装久了会变成酒囊饭袋的。”白光打断了他,连声催促他快点出宫。

    “你真没事?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武奕听他这样说,又紧张起来。

    “沒事,没事!”白光推着他往前走,“宫中既非龙潭,也不是虎穴,难道殿下还怕贵妃娘娘吃了在下不成,你这操的哪门子心啊”

    可意外的是,这次的康王殿下却没有跟着他瞎扯,只是低着头往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光只得急忙岔开话头,“殿下这么急着找太子,有何要紧之事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武奕边说边往前走,“只是觉得你对东境情势的研判很有道理,又看他近日为此事忧虑焦心,便想着早点告诉他,也好多种思路。”

    原来从后门出了定北王府后,武奕想起白光分析的东境情势,觉得应该对太子很有助益。因为不论这种分析是否真是高厉使团当前的真实意图,但至少可为太子提供一种参考和思路。太子比武奕整整大了十岁。一直以来,太子对自己的这些小皇弟非常和气和照护,皇子们也都很尊敬他,至少武奕对自己的这位长兄是从心底里爱戴的。

    三人一同出了宫,到了泰安门门口时,白光推说多饮困倦,把赖着想去他府中的武奕给打发走了。

    回到府里,白光径直进了南院的书房,并对月容儿说自己需休憩片刻,吩咐下人提了一大桶清水进来后,便将书房的门从里面上了锁。他从宽大的衣袖中赫然拿出一个沉淀淀的羊皮制的袋囊,解开拉紧的囊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书房墙角的茶槽中,房中顿时便弥漫一股浓烈的酒香,他接着将桶中的清水全部倒入茶槽,又打开南面的窗格……。

    书房中的酒香渐渐淡去,而白光的眉梢却渐渐蹙了起来,月贵妃今天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是,白光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以一种如此卑劣而极端的方式来拉拢自己。不!更确切地说这不是拉拢而是诱陷,那么,接下来的……她还会有什么呢?

    两个时辰后,书房中的酒香已经完全散去,当白光打开房门时,月容儿几乎在同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手中托着一个缠枝纹彩碟,从碟中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菊花茶递到白光的跟前。

    “公子……”月容儿端着彩碟,垂头低低叫了一声。

    “有事?”月光边饮茶边问。

    “公子没什么要问容儿的吗?”

    “你是说贵妃娘娘?”

    “正是,公子难道不想知道?”

    “她对你说的哪些话,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一些……”白光将茶杯轻轻放在几案上,目光注视着月容儿,“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这句话本来没有说完,但又好像已经说完了。这话中的含义,也许别人听不明白,但月容儿却听明白了。她不敢抬头去看白光,她原本不是羞涩怯懦的女子,既使尊贵如康王,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卑微。她刚烈如火,那天春兰坊中面对邢贶的yín威,她已经做好了宁死不从的准备……。

    可面前的这个少年,时冷时热,时近时远,明明刚刚还在对着自己笑言晏晏,可下一秒却可以变得冷如冰雕。他现在说这话时,话调平平淡淡,可月容儿听在心里,却冷得忘记了呼吸……。

    “明、明……白。”月容儿的声音比刚才更低。

    她明白吗?其实她不明白,她不明白的还有许多,譬如他为何喝了如此多却毫无醉意,譬如月贵妃为何要如此不计后果来对付他,还有他为何不告诉武奕?……这些事,她一件都想不明白,也没有一件敢去问面前这个男人,他是如此平易与善良,又是如此冷傲而难以接近……。

    在他心中,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他不经意中偶然救下来的……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吧……觉得可怜了就施舍一点怜悯……觉得烦心了就冷语相向……月容儿心底漫过一阵阵难言的苦涩,最后化成无声的长长叹息。

    “你刚刚去过了吗?童儿还好吧?”白光温和的声音飘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多了……”

    “你去带他过来,让他慢慢走,不用急……我再给他看看。”白光柔和的叮嘱中带着浓浓的关切。

    月容儿的心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飞快迈动的小脚轻盈如蝴蝶翩飞,她一扫刚才的哀怨与自怜……原来快乐可以如此简单,只需要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只要他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稍稍好一点……就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邑帝除了上朝,仿佛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白起回京。武奕十五岁时就授了成年冠礼,已经开牙建府,邑帝疼爱这个儿子,提前命内廷按亲王规格为武奕敕造了康王府。期间武奕为白光在康王府中举办了一场饮宴,参加饮宴的都是武奕平时要好的世家公子,月容儿和小童也受邀一同参加了宴会,这是康王殿下特意招待过的,白光可不敢不从。席间众人对白光毕恭毕敬,对武奕这个康王殿下反倒随意得多,看到月容儿,都露出既羡且妒的表情,不停的夸捧二人檀郎玉女,乃天设地造的一对,白光闻言淡然而笑,也不多做解释。月容儿则晕生双颊,含羞不语,两人此刻的表情更像是认同了众人的说法……。

    三月二十日。

    春日里的阳光正好,暖融融的洒在人身上,既舒适又安宁,仿佛间就会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幻觉。

    白光坐在书房里,静静望着外面的春日骄阳,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他身上,他不禁将身子往旁边的阴影处挪了挪。

    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他就开始憎厌起阳光来,也许就是那一天,阳光照着积雪,晃得人两眼刺痛……他目光穿过时光的隧道,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白幡层染的冬日,那天,阳光也像今天一样的好……。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将白光的思绪打断,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粗重的声音响起,“世子爷,宫中有人急见!”

    白光霍然从圈椅中站起,他听得出这是府门守卫老卫的声音,他等不及更衣,连忙快步向外急走,到了门口,见到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跪在地上,连忙沉声问道,“公公有何事?”

    来人低着头,尖着嗓子道,“奉皇上口谕,王爷虎头岭遭伏,生死未卜,特命奴才来传信世子……”

    “何处……?!!!”

    “虎头岭。”

    白光双目一凝,不及多想,快步奔入马厩,牵出赤焰马,翻身跃上马背,冲着匆忙赶来的老卫大喊一声,“快,快去禀告康王!”话音未落,一人一马已跃出府门绝尘而去。

    虎头岭距皇城北门大约五十里,是白起回京的必经之地。赤焰马是长熙十二年巅山马场进贡的御用名马,白光当年从终南山回京时邑帝赐给了他,赤焰马本就脚程极快,白光又一路扬鞭催马,莫约半时辰后,白光就赶到了虎口岭。

    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死尸,零星倒着几面旌旗,旗面上云纹环绕的“白”字夺人眼球,一辆断了辕的马车倒在山脚下,白光看了一眼翻倒的马车,一只手突然从车轮边缓缓伸了出来,手上沾满血污,颤抖无力地指向高高的山尖……。

    “快……快去救……救王爷!”车轮背后的声音带着垂死前的虚软。

    白光心中巨震,来不及多想,策马便往山上疾驰而去……。

    虎头岭山脊平缓,草木疏阔,只有居中突起的主峰形如虎头。当白光从马背上跃下时,凝视着那条曲折通幽的天堑,心头的慌乱像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掠过心头的一种本能的危机感。

    这是一条死路,四面八方都是攻击点,一旦进入其中,只要前后一堵,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被闷杀的结局。

    死一般的沉寂让白光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接着脚下一用力,身子一晃,人已上了马背……。

    如蝗般的箭矢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白光空手挡了几箭后,倏地身子下倾,整个人贴在马腹上,赤焰马撒开四蹄,向山下疾驰而去,箭矢纷纷在马臀后跌落……。

    密密麻麻的人影从阴影中疾掠而出,朝着马匹下山的方向呈扇状队形,不疾不徐的向前逼近……。

    赤焰马虽然迅捷如风,但还是被几支流箭射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它依然奋不顾死地向山下猛冲……。

    官道旁破损的旌旗还在,断了辕的马车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刚才还僵死在草丛各处的尸体、还有那只满是血污的手不见了,他们和埋伏在周边的人一起组成了一队张弓搭箭、装备精良的队伍,他们以同样的扇形状死死堵住路口,等着马腹下的白光进入他们的包围圈……。

    赤焰马终于坚持不住了,它后腿一屈,一声长嘶后倒在距离队伍六、七尺远的路边,流箭密密麻麻扎满了它的全身,匍匐在地像一个巨大的仙人球,最前面的一排人提着兵器快速围了过来……。

    陪伴了定北王府世子整整六年的御用名马被这些蒙着黑巾的人腹部朝上翻了过来,可下面却空空如也……。

    白光躲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四周茂盛的草木将他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他手中松松的攥着几颗碎石,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山风拂过面颊,大约半个时辰后,悉悉簌簌的声响渐渐清晰起来,偶尔夹杂着刀剑磕碰石块的声响,白光甚至能够听到已经逼近的呼吸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一株高大松柏,扬起了手中的石子……。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号角声突然传来,二长一短,竟是宫中追捕刺客的号令,紧接着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

    “撤!”有人高声发出指令,擒贼先擒王!白光脚下一点,往声音处疾扑而去,一个灰色人影疾如骤风,在岩石后一闪而灭,白光掠上斑驳风化的石顶,唯见风吹草低,哪还有半个人影……。

    “小光……”,“世子……”满山都是呼唤他的声音,声音很有规律,喊一声再停一下接着再喊。白光屈起食指放在唇边,“啾啾”之声压住了满山的嘈杂,当武奕的身影出现时,白光正靠在岩石上,若无其事的看着他。

    还是白光想像中的反应,武奕先细细的审视了他一番,然后伸手欲在他身上探寻是否有伤口或瘀肿之类的东西,用以确证所见到的是否与实际相符,被白光连忙跳着躲开了。

    “躲什么躲,你到底受伤了没有?”武奕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殿下希望我受伤?”白光在武奕的不远处斜挑着双眉,笑着反问他。

    “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容儿来报信时,我都快急疯了……”武奕说着横了他一眼。

    白光收起了笑,神情渐渐变得冷峻起来,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警醒,一旦一脚踏了进去,或者康王殿下晚来一步……后果将非常严重。

    “殿下,世子。”聂北手中提着一个人远远地向两人问好,到了近前将人丢在地上,冲二人一抱拳道,“人都跑光了,抓到一个,还是个傻子。”

    此人被丢在地上后屁股先着了地,他看了看禁卫军大统领,眼中满是惧怕之色,连忙抬臀屈膝,改成跪的姿式。

    “吃了点苦头后,现在总算学乖了点,还会下跪了。”聂北苦笑道。

    跪着的俘虏好奇的看看武奕,又看看白光,突然咧着嘴傻笑起来,聂北一声咳嗽,笑声马上就停了下来,傻子显然很怕这个禁军大统领,一定是刚才聂北审问时揍了他一顿。

    “看来真是个傻子……”武奕叹了口气,不再理他,转头对聂北道,“陛下还在宫里等消息,聂大统领派人报平安吗?”

    “殿下放心,”聂北拱了拱手,“微臣刚刚已经派人快马回宫了。”

    武奕满意的点了点头,客气地道,“大统领辛苦。”说完后正想召呼白光一起下山,一瞥眼发现他正在盯着那个傻子看。

    “走吧,走吧!父皇还等着见你呢,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武奕连声催促。

    “等等……”白光冲武奕摆了摆手,“殿下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傻子,但你看他身上的衣服……”白光指向俘虏。

    有点破损的战袍,胸前有云纹环绕的醒目“白”字,带着劳途奔波的深深尘土之痕……。

    “衣服……他的衣服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武奕仔细看着俘虏身上的衣服,不解地问,“既然是诱你上钩,难道不应该穿上‘白’家军的战袍吗?这样才显得更像真的啊。”

    白光没理他,走近俘虏,在他跟前蹲了下来,手摸着他的衣袍,和颜悦色的问道,“别怕,你告诉我,这是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