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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冰

    专业体校的第一节训练课上,冰火两重天。
   
    起早贪黑抢了多年冰场的双人滑选手们都兴奋不已,第一次在上午十点半的黄金时间上冰,大家伙儿都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几对双人滑选手正充满干劲儿地在场边热身。只有严振华独自在冰上做着滑行训练,在成双成对的冰面上,显得形单影只,十分突兀。
   
    此时,远处做完热身的林峰见严振华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十分得意,忍不住凑过来冷嘲热讽。严振华一腔郁闷正无处发泄,一言不合,跟林峰约在操场跑圈,一决胜负。但是在赛场上,实力才是硬道理,即便严振华拼尽全力,仍旧没能跑过林峰。
   
    失魂落魄的严振华只能在疯狂的训练中麻痹自己,下了训练课,严振华便独自跑到训练房里训练,引体向上、俯卧撑、波比跳……高强度的训练逐渐让他筋疲力尽,直到汗水一点点浸透他的训练服,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失去小红帽的痛苦。
   
    严振华双手颤抖地做完最后一个引体向上,终于体力透支地躺在训练房的地板上,闭上眼睛,小红帽的样子却又浮现在眼前,渐渐地,睡意来袭,他不知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多久,直到一个急促的声音把他叫醒。
   
    蒙眬间,他看到曲洁呼哧带喘地跑过来,着急又兴奋地说着什么,直到他听清了一句话:“大华哥,冰河没走!”
   
    严振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挣扎着连滚带爬站起来,激动地抓着曲洁:“你说啥!”
   
    曲洁拽起严振华就往外跑:“冰河为了不走,把自己弄病了,搁医院输液呢!”
   
    盖丽娜越想越气,她不甘心谋划已久的美好生活就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她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是不是严振华撺掇你,不让你走的?我就看出来他没安好心!”
   
    李冰河听不惯母亲对大华哥的诋毁,争辩道:“这和大华哥没关系,他没逼我,也不知道我留下了。”
   
    “那我问你,昨晚的冰球赛你去看了吗?”
   
    身心俱疲的李冰河一阵不耐烦,干脆不说话,偏过头去,不吱声了。
   
    盖丽娜一肚子火彻底被拱起来了,扒拉着李冰河就要发飙:“你这什么态度,我求爷爷告奶奶的……”
   
    “行啦,闺女不舒服,你也消停消停。”一直沉默地坐在床头的李勇烦躁地打断盖丽娜的喋喋不休。
   
    廖弦拎着一壶热水进来,也跟着劝解:“丽娜姨,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事不好干。她就是个倔脾气,你们也先消消气,先回去归置归置行李,我再好好训叨训叨她。”
   
    盖丽娜心烦意乱,索性拿起大衣起身离开。没想到刚出病房,迎面就撞上风风火火跑来的严振华。一天的光景,昨夜还在冰上翩翩起舞的人已经变得一脸憔悴,严振华心疼不已,但碍于李勇跟盖丽娜在场,也只能强按下汹涌的情绪。谁料,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迎来李勇和盖丽娜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李勇严肃地问:“你来得正好。冰河这次非要留下,是不是你撺掇的?”
   
    李冰河插嘴道:“爸,你别怪他。是我自己的决定。”
   
    李勇低声呵道:“你别插嘴,我问的是他!让他说。”
   
    严振华看看冰河,定定神:“是,我确实想让冰河留下来!”
   
    李勇沉声道:“你昨天和她说什么了?”
   
    严振华说:“我知道她要走了,在临行前给她过个生日。”
   
    盖丽娜冷笑道:“你不就想让她留下来陪你滑冰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严振华一时哑口无言。
   
    这些天的种种历历在目,李勇把女儿的心思看在眼里,本以为把女儿送去美国,时间一久,也就断了念想。不承想,女儿为了滑冰,为了严振华这小子,居然可以豁出命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勇叹了一口气,还是妥协了。
   
    他挥挥手,把严振华叫过来,异常严肃道:“大华,这次我女儿顶了天地和我们作对,她的选择,我们做父母的尊重,也认了。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今后你俩如果没有在花滑上滑出个名堂,休怪我不客气。”
   
    严振华傻在原地半天,才明白这话里的言外之意,登时站直身体,认真而诚挚地跟李勇保证:“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一定拼尽全力滑到最好,绝不让冰河白白留下!”
   
    盖丽娜不屑地瞥了一眼,还想说些什么,被李勇拉过:“算了,咱们先走吧!廖弦,照顾好她,晚点儿我们再来。”
   
    严振华凑近,拿起小刀削苹果,削着削着就红了眼眶:“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李冰河鲜见严振华在她面前红眼眶,一时慌了神,连连解释:“你别难过,我就是一时没法儿,急中生智的损招,以后不会这样了。”
   
    严振华盯着李冰河那只扎着针管的手,心里对李冰河的愧疚又多了一分:“美国那么好,你爸妈为你做了那么多准备,你留下来真不会后悔吗?”
   
    言罢,严振华把一块削好的苹果递到李冰河嘴边,李冰河却并不张嘴,反而目光炙热地盯着严振华看,冷不防开口:“你昨天说的话算不算数?”
   
    严振华一愣,回想了半天,昨天临别时的场景忽然就涌现在脑海里。此情此景,严振华陡然就窘迫害臊起来,但他心口是滚烫的,他坐直身体,望进李冰河一往情深的明眸中,承诺道:“小红帽,刚刚我对你爸说的绝不是玩笑,我一定会更加拼命,我们能从体校进体工队,去省里比赛,去国家比赛,我们要拿各种奖牌,把你家里都摆满了!”
   
    李冰河未料自己这句话给了严振华这么大压力,不愿让他背负太多,于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哎呀,开玩笑的,是我自己想要滑冰,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言罢,李冰河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把严振华拽到床边,把随身听打开,塞给了严振华一只耳机,耳机里传来应景的歌声:
   
    静谧的病房里,两人靠在床头紧紧相依,不知单曲循环了多久后,李冰河眼皮开始打架,严振华贴心地替她调整手的位置。临睡前,严振华听见耳边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喃喃道:“好想吃酸菜馅儿的饺子啊!”
   
    严振华无声地笑笑,小声说:“那咱就吃。”
   
    她无声无息地爆发了,在李勇震惊的目光中,打开箱子,接着把行李一件又一件撒向了地面。李勇起身拦住她:“你发什么疯啊!”
   
    盖丽娜忽然就歇斯底里起来,她狠命推开李勇,尖厉的声音从喉咙里迸发出来:“我发疯!我就是发疯了!凭什么只让我做好人,让我吃亏!连脾气都不让发!”
   
    李勇不想和她吵,在暴风雨中沉默地忍受着,直到卧室的门被盖丽娜摔上,响声在他耳边又“余音绕梁”了半天,才默默地打开冰箱,拿出了准备给李冰河热的鸡汤,忙碌了起来。
   
    那天是个北风呼号的天。廖弦早早就过来帮她收拾东西,毛衣、棉袄、围脖、手套……廖弦层层武装把李冰河包裹得严严实实。廖弦帮着她穿戴收拾。李冰河艰难地从帽檐下露出一双求饶的眼睛:“口罩能不能不戴了,上不来气。”
   
    廖弦果断拒绝:“不行,外边嘎嘎冷,你刚刚好点儿,可含糊不得。”
   
    待李冰河穿戴整齐,严振华十分自觉地走到李冰河面前,转过身去,猫下腰。李冰河见廖弦在场,不好意思,廖弦十分有眼色地抱着李冰河的洗漱用具先下了楼。
   
    严振华拍拍后背,笑呵呵地说:“赶紧上来,又不是没背过你,忘记小时候了?”
   
    李冰河红着脸,别别扭扭地趴在了严振华的背上,严振华一鼓作气把李冰河背下了楼。医院门口,严家人力三轮车早就准备就位,廖弦已经把褥子在车厢里铺平。
   
    谁料,三轮车底盘不稳,严振华刚把李冰河放上去,三轮车“咯吱”一声,眼看就要侧翻,幸亏严振华和廖弦手疾眼快,才一把捞起险些摔下去的李冰河。
   
    三个人惊魂未定,冷冽的空气中飘来一阵汽油味,片刻间,一辆小轿车已经在近前停下。严振华愣愣地看着盖丽娜从车上下来,熟视无睹地越过他,又嫌弃地瞟了一眼一旁简陋的三轮车后,拉着李冰河就要上车:“你爸开会呢,没工夫接你,只派了车来。”
   
    谁知这一拉居然没拉动,李冰河一步未动,心虚地把手抽回:“妈,今儿严姑特意包了酸菜馅儿饺子,让我过去吃。”
   
    盖丽娜一怔,强压着心里的怒火:“你要去他家吃饺子?”
   
    李冰河怯怯地道:“妈,这是大华哥他姑姑特意包的,不去不好吧。”
   
    盖丽娜看着李冰河执拗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一下子泄了气,连脾气也懒得发了,一摊手:“行吧,反正你也不听我的。那也不能坐三轮车,刚刚出院,别受风又感冒了,上车,我送你去。”
   
    盖丽娜把李冰河塞进车里,“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全程没给严振华一个眼色。随着一股尾气,汽车飞速驶离,严振华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背后传来廖弦的叹息:“严振华,瞧见没,丽娜姨这回可伤透心了。”
   
    屋子里,严红和曲洁正围着案板边包饺子边唠嗑,两人聊着工厂改革的事,严红刚说到要想办法疏通疏通与李冰河家的关系,帮曲洁早点儿转正,免得被分流下来,日子不好过。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未落,只见盖丽娜和李冰河母女已从大门进来,到了院子里。严红意外不已,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把手,疾步迎出:“小门小户的,厂长夫人怎么还下凡了呢?”
   
    盖丽娜一路走,一路打量着严红家的房子,把李冰河送进屋才冷冷道:“不是我想来,我闺女想来你家吃顿饺子,我送她来。”
   
    严红热情地往盖丽娜屁股后放了一把塑料椅子,笑呵呵地说:“是,振华让包的酸菜馅儿饺子,是咱黑河老家的味道,你一起来尝尝吗?”
   
    盖丽娜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片刻,只见屋内布置简单,旧式的柜子已经磨得褪了色,刮大白的墙面因为经年日久,多多少少挂上了一些油渍,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塑料椅子,没落屁股,冷漠道:“用不着,本来我想带她去吃俄罗斯烤肉,可她抽风想吃你家饺子。也不知道酸菜篓子有啥好吃的。”
   
    在一旁烧火的曲洁终于听不下去,眼皮也不抬,讽刺道:“丽娜姨,您说您何必屈尊来咱们这儿下脚,赶紧回干部楼吧,咱们这饺子今儿个也没多包,还真没多做您那份。”
   
    盖丽娜不乐意:“啥意思,赶我走啊。”
   
    曲洁还要还口,被严红拉了一把,才不忿地把话咽了下去。严红赶紧解围:“没那意思,不嫌弃进来吃口吧,饺子管够。”
   
    盖丽娜冷哼一声:“没工夫,我还得去烫头呢。李冰河,你爸今晚加班,回头你拿钥匙自己回去,早点儿回家。”
   
    盖丽娜说完,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走了,严红脚下跑了几步,把人送出了院子,回过头赶紧把李冰河迎到屋里。
   
    曲洁刚想进屋,被严红拦在门口,严红小声嘀咕:“说话咋这么没分寸,那可是厂长夫人,小心你的饭碗。”
   
    曲洁撇嘴:“厂长夫人咋了,厂长夫人就高人一等?我还没端上饭碗呢,她想砸,她砸得到吗她?”
   
    两人正耳语着,严振华开着严家的三轮车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刚从王婶小卖部买来的一瓶香油。
   
    否极泰来,严家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艰难时光,一家人终于再一次热热闹闹地围坐一处吃起了饺子。曲洁端着热烘烘的饺子上桌,怕李冰河放不开,一个劲儿地给李冰河夹饺子:“别不好意思,就当自己家,使劲儿造。”
   
    严振华拧开香油,往李冰河的蒜泥碗里滴了好多:“你不是爱吃饺子蘸香油蒜泥吗?吃个够。”
   
    曲洁笑呵呵地说:“知道你想吃这口,严姑上街特意买了两斤好肉,全搁里面了,一点儿没剩。”
   
    李冰河吃得津津有味:“姑,你太客气了,谢谢你。”
   
    严红给李冰河盛饺子汤:“该说‘谢谢’的是我,小洁把事情笼统说了。孩子,姑心里通透着呢,滑冰和去美国,这两条路没法儿比。你肯留下继续滑冰,那是你对振华重情重义,咱严家人这辈子得记你这份情。”
   
    李冰河不好意思:“姑,别这么说。”
   
    严红动容:“滑冰虽然我不懂,可也看着大华练了八年。这次体校这么难你们都考上了,日后等你们进体工队了,肯定能去各个比赛摘金夺银。”
   
    李冰河放下筷子,语气豪迈:“能不能摘金夺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再远的月亮,咱也得努力踮脚够一够!”
   
    一顿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眼看日落西山,李冰河才恋恋不舍地出了严红家的门。黄昏的路口,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身影在脚下被拖成长长的两道。这几日变故重生,每一天都像在打仗一般,好多事到了这会儿才浮上心头。
   
    李冰河担忧地询问起严义国的情况,严振华不愿让李冰河再添压力,避重就轻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临了还不忘安慰李冰河:“放心吧,我小叔叔事业有成,从深圳回来了,以后有我小叔叔照顾我爸,一定会没事的。”
   
    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就晃到了李冰河家楼下,还是那日的路口,还是那一盏路灯,可几日之间,两人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这一次,李冰河微笑着看着严振华,安心地跟他挥了挥手:“大华哥,加油。”
   
    李冰河心满意足地往单元楼里走,刚走到楼门口,却被人叫住。严振华忽然小步跑了过来,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开口:“那天在医院里,你问我,和你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算,算数。你是我的搭档,也是我的人生。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红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