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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冰舞青春

    夜雪初霁。县城医院的急救楼在北风中瑟瑟而立。
   
    医院的走廊里,严振华抱着热水袋,披着军大衣,瑟瑟发抖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果果在严红怀里睡着了,严红紧张地望着手术室。忽然,病房大门开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走出,急急问道:“你们谁是严义国的家属?”
   
    严森林抢先回答:“我!我!”
   
    医生言简意赅:“严义国的右脚深度冻伤,必须尽快截肢。”
   
    严森林难以置信:“你说啥?截肢?”
   
    严森林身后,“啪”的一声,热水袋从严振华手里掉落,随后,一大串眼泪从严振华的眼眶里簌簌落了下来。
   
    医生飞速地跟他们说明了严义国目前的情况:“病人的膝盖以下神经和肌肉组织都已经坏死,没有保留的价值。放任不管的话,很可能会全身性感染,或者导致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到时候连命都保不住!”
   
    医生还没说完,严红就扑进丈夫的怀里,颤抖着号啕大哭起来。
   
    严森林揪着医生嘶吼:“医生,你救救我大哥,我大哥是体育老师,他不能没有腿啊!”
   
    医生急了:“别顾腿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保命的事!”
   
    众人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噩耗,纷纷围着医生吵吵嚷嚷,只有严振华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了一眼手术室,忽然高声打断众人:“截肢吧!”
   
    严森林和严红都震惊不已,不约而同地看向严振华,只见严振华抹了抹眼角的眼泪,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先保命,以后我就是我爸的腿。”
   
    手术室门口,“手术中”的灯牌刺得人眼睛酸痛。走廊里,严振华面如死灰地靠坐在角落里,巨大的打击让他目光痛苦而空洞。此时,满脸纱布的唐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几步跑到严振华身边,心急火燎地问:“哥,严老师没事吧?”
   
    严振华仿若未闻,依旧木然地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唐剑心急不已,只见所有人都双眼通红,明显刚刚哭过,唐剑心里一紧,转向严红:“红姑,严老师到底咋了?”
   
    严红声音颤抖:“截肢了。”
   
    这三个字一出口,仿佛晴天霹雳,唐家父母浑身一抖,蒙在当场。唐剑更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神魂尽失。打击过后,巨大的愤怒袭上唐父的心头,唐父几步走过去,拽行尸走肉般的唐剑,狠狠一个耳光抽了过去。唐剑被打翻在地,血顺着嘴角一滴滴流下来,他一阵耳鸣,恍惚间看到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在面前恍恍惚惚。
   
    “你这畜生!你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你严家奶奶的头七,你说你撺掇大华去滑什么雪!你到底有没有心,你作死就算了,还祸害严老师!”
   
    唐剑似乎这会儿才找回魂魄,他连滚带爬到严振华跟前,拉着严振华的手,发了疯地往自己脸上抽,声泪俱下:“大华,你揍我一顿吧,你揍我吧。”
   
    严振华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
   
    两小时后,“手术中”三个字终于暗了下去。严振华第一时间冲进手术室,严义国手术麻药还没过,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严振华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严义国的右腿的位置,摸了个空,整条右腿往下的棉被一下子瘪塌在床上。
   
    严振华脑子“嗡”地一下,腿一软,差点儿跌倒。严振华反应过来,把棉被掀开,只见严义国被截肢的伤口包扎好了,下面却空空荡荡的,小腿已经不见了。跟着进来的唐剑看到这一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严振华呆呆地望着父亲空落落的右腿,眼泪无声地淌了一脸。
   
    严森林推门进入病房,走到严振华身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从身后搂住他的肩膀:“别怕,一切有叔呢。”
   
    窗外,黑夜幽深,月光迷离。
   
    一夜后,严义国醒了过来。与家人的悲伤低落不同,严义国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后,只是短暂地沉默了半天,就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是怕两个孩子自责,严义国住院期间十分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时常跟过来陪护的家人有说有笑,仿若无事发生。
   
    由于严义国原本就体魄强健,术后恢复良好,半个月后,在严义国极力要求下,严红终于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临出院前,主治医生再三嘱咐回家护理的注意事项。严振华细心地一一记下。终于,在这天傍晚,严义国坐上严森林借来的轮椅,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
   
    家里,严红一人忙前忙后,已经做好了满桌子的菜。严振华推着严义国进门时,严红正好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严义国右腿空荡的裤脚,她鼻头一酸,别开眼去,故作一切如常地走进厨房。可刚进了厨房,就偷偷抹起了眼泪。
   
    客厅里,严义国闲不住,他不太熟练地操纵轮椅挪到圆桌旁,看着严森林和严振华来来往往地忙活,总想要帮忙,他伸手接严森林手里的筷子,被严森林拦住。他想帮严振华搬椅子,严振华不让他插手。严义国坐在轮椅里,看着忙忙碌碌的一家人,第一次沉下脸来。
   
    这时,最后一道小鸡炖蘑菇出锅了,严红端着铁盆,一路从厨房小跑出来:“让开!烫,烫。”
   
    严义国总算逮到了机会,伸手就要去接,严红自然不肯松手,架不住严义国手劲儿大,一把就抢了过来。严义国离餐桌很近,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走两步把铁盆放到桌子上。可是当他迈步之后,右腿下一轻,才想起自己的右腿已经没了。下一刻,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连人带手中的铁盆都摔在了地上。
   
    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地把严义国扶上轮椅,严义国却忽然笑了,叹了口气道:“老天爷给的就是正好的,少了啥都麻烦。忘了腿没了,看来这身体还得适应适应,就是可惜这一锅小鸡炖蘑菇了,大华最爱吃了。”
   
    严红眼睛一红,转身去厨房:“锅里还有。”
   
    众人一时无话,气氛凝重。严义国左右看看,拿起筷子,口气轻快:“哎呀,这是干什么,这出院高高兴兴的事,都吃饭,都吃饭。”
   
    严森林低着头,神色坚决,紧紧攥着自己的筷子,突然开口:“大哥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指定一直照顾大华,学费和生活费我都包了,我也不再去南方了,一直搁家待着。”
   
    严红哭着抢白:“大哥,哈尔滨那边儿也有我呢,我也一定好好看着大华长大,啥事也不让你操心。”
   
    严义国笑着:“你们这都干啥啊?不就是没个腿吗?多大点儿事啊,我还有双手啊。”
   
    严振华突然开口:“我不回哈尔滨了。”
   
    严义国愣了:“你说啥?”
   
    严振华坚决道:“我不回哈尔滨了,你手术的时候,我说了,我以后就是你的腿,爸,你别怕,以后我来照顾你。”
   
    严义国把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扔到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严义国激动得红了眼:“你说啥屁话?供你上学这么多年容易吗?我又没瘫痪,显着你了?我告诉你,赶紧给我滚回去上学,不滑出个好成绩,你就别回来。”
   
    严振华急道:“你这样我咋走啊?我要真走了,那我就是狼心狗肺。”
   
    严义国气得抓起桌子上的筷子往严振华身上扔:“你要是不上学,你才狼心狗肺。”
   
    严红和严森林赶紧拦着,又和事佬地劝了严振华几句,这才平息了严义国的情绪。但严振华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吃着饭,并未应承。
   
    过了几日,到了快要开学的日子,这一天是1992年2月10日,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一天。严家客厅里,严红和老林来回穿梭,收拾明日回家要带的行李,见严振华稳坐如山,严红询问严振华是否跟自己一同回去,严振华只搪塞说再待几天。
   
    电视上,评论员正在对第十六届冬奥会短道速滑比赛进行直播解说:
   
    观众朋友们,现在您正在收看的是1992年法国阿尔贝维尔女子短道速滑500米的比赛,中国选手叶乔波参加了比赛,她很可能冲击奖牌!目前,叶乔波冲在了第三位!还在继续追赶!叶乔波!
   
    严振华的眼睛发亮,拳头紧握,在每一次叶乔波准备超越时,他都紧张得仿佛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随着解说员带着哭腔的一声欢呼,电视画面中叶乔波以第二名的成绩冲线。
   
    恭喜叶乔波!恭喜中国!这是中国冬季项目首次实现冬奥会上零奖牌的突破!这是见证历史的一刻!
   
    沙发上的父子俩欢呼雀跃激动不已,严义国脸色涨红,不断拍打着严振华的手臂:“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的榜样!你也得好好训练,争取早日参加冬奥会,给咱国家争光!”
   
    严振华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了下去。
   
    严家父子俩刚看完颁奖典礼,门就被敲响了。严振华开门,门外站着唐剑和父亲,唐剑手中拎着大包小裹的礼物,一见严振华,躲闪着低下了头。
   
    一进屋,唐父二话不说,带着唐剑先给严义国深深鞠了一躬:“老严,我们家对不住你!”
   
    严义国见状想拦,但是站不起来,干着急:“哎哟,你看你这是干啥呢,赶紧起来。”
   
    唐父还要道歉,严义国摆摆手,转身把两个孩子招呼到身边,拉着两个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说别的都是虚的,真想让我在屯子里安心啊,就一块儿好好在体校努力,在赛场上出人头地比什么都实在,也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人家叶乔波刚得奖了,看见没有?你俩也得那样我才高兴!而且我瞧着错不了,你俩啊,比叶乔波还有出息!”
   
    这一番话让唐剑顿时泣不成声,严振华却另有心事,只是点点头,强颜欢笑着。
   
    唐剑见严振华忙忙碌碌地烧着水,进进出出。趁着两个大人不注意,尾随在严振华身后跟了出去。严振华刚倒完暖水壶里的水垢,一回身,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唐剑。唐剑嗫嚅半天,鼓起勇气开口。
   
    唐剑怯怯地道:“大华哥,我明天回哈尔滨了,你啥时候回去?”
   
    严振华故作轻松:“我不回去了。”
   
    唐剑大惊:“那怎么行?你不想拿奖牌了,这些年咱遭的罪可就白遭了。再说,以后如果去了体工队,当上职业运动员,你也有工资拿的,我听说还不少呢。这些你都不要了?”
   
    严振华笑笑:“不要了,我现在得管我爸。”
   
    唐剑急道:“那不是有你叔吗?”
   
    严振华情绪激动:“是我让医生截肢的,我爸没有腿了!”
   
    严振华意识到唐剑是主要责任人,没有再说下去。两人沉默相对,一时无话,严振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往屋里走。
   
    身后,唐剑忽然出声叫住严振华:“老大,严老师的事,对不起。你还能当我是‘杨子荣’的兵吗?”
   
    严振华眼眶一热,千头万绪忽然缠上心头,他强自压下情绪,轻轻道:“快回去收拾行李吧。回去好好滑冰,别多想。”
   
    言罢,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第二日,送走了严红一家,严振华满怀心事地返回家中。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屋子里严义国跟村医李大夫的交谈声,严振华脚步一顿,停在门口。
   
    屋子里,李大夫正在给严义国开这几日的消炎药,严义国让李大夫给自己换一样便宜点儿的消炎药:“出了这么档子事,体育老师肯定是当不了了。大华还得上学,我可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严振华心酸不已,正要推门告诉父亲自己不想再回去上学了。可脚步还没迈出去,忽然又听见父亲欣慰地笑了起来:“大华考进体校,我这心里是真高兴啊!我这当爹的,不能没给孩子帮助,还拖累孩子啊!他要是真被我耽误了,我铁定转头就跳进村口的老井。我不能到地底下了,孩儿他妈再怪我啊!”
   
    严振华一时间心头百味杂陈,难以言表,任冷风拂干了眼角的泪水,才努力换上一副笑颜,迈步推开了门。
   
    屋内两人一愣,没听到脚步声的两人不知严振华何时回来的。
   
    只见严振华站在门口,轻轻一笑:“爸,我过几天就回体校报到。”
   
    严义国欣慰地笑了起来,眼角留下深深的沟壑。
   
    临走那日,严义国腿脚不便,没有像往常一样送他出门,严森林提着行李给他送行。严振华走出院子几百米,突然停住脚步,他猛地回头,又奔回了家门口。
   
    大门已经关了,严振华趴在门上,认真地侧耳听里面的响动,严义国隐约的咳嗽声,一声一声传来。严振华的眼中渐渐蓄上泪来。半晌,严振华对着门深深鞠了个躬,对着屋里高声喊道:“爸,我跟你保证,我一定滑出个样儿来。”
   
    言罢,决绝地踏上了征途。
   
    在严振华破釜沉舟、满怀壮志之时,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李冰河却正在是去是留之间动摇不定。
   
    被母亲锁在家中几日后,曲教练终于找上了家门。曲教练的到来并不受欢迎,作为一个教练,他竭尽全力跟冰河父母讲述着李冰河在冰上表现出来的天赋。可是,这些在父母眼里都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没有一个父母会愿意让孩子用半生的努力去赌。盖丽娜态度坚决,告知曲教练李冰河已经拿到美国语言学校的offer,过几天就要去沈阳办签证了。
   
    李冰河震惊不已,送走曲教练后,她“咚咚咚”地跑上楼,生气地质问盖丽娜:“过几天就要去沈阳,为什么今天才让我知道?要是曲教练今天不来,难道你们打算出发之前才告诉我吗?”
   
    盖丽娜眼见李冰河态度决绝,告诉了李冰河一个令她措手不及的消息——他们要全家移民。
   
    李勇也跟着劝解:“厂子这些年效益不好,又搞什么改制,我和你妈确实是想着,借着你舅舅在那边有办法,然后咱全家就都过去了。”
   
    一向强势的盖丽娜忽然语气疲惫:“冰河,你是打算让我和你爸一起留下陪你,还是就不要爸爸妈妈了?你的大华哥就真的比爸爸妈妈还重要吗?爸爸妈妈养你这么多年,真不图你有多大出息,就想着你能一直陪在爸爸妈妈身边。”
   
    盖丽娜说完,无声地走进了厨房开火做饭,傍晚的余晖中,盖丽娜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孤独。她熟练地洗菜、下锅,掀起不少油烟,盖丽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