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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回访乌宫忆旧年

    即便已经跟嫏嬛坦白了一切,葶苈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分别多年的亲姊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如今更是安危未卜,怎不如一块大石悬于心上?正踌躇时,就见祝蕴红气红着脸朝自己奔来,走到中庭的台阶前还狠狠地“呸”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阶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同生会的弟子,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葶苈!”祝蕴红冲了上来,挨在他身上呜咽道:“带我走吧,葶苈,求你了。”

    “怎么了?”

    “这些废物!信誓旦旦地说能夺回宝剑,竟然还有脸空手而归!一群没用的东西……”她抓着葶苈的衣袖,泪水沾湿了他的前胸。

    葶苈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都是身外物,不必劳气。”虽然在他心里,祝蕴红不像是会为死物落泪的人。

    祝蕴红反复摇头,“我才不会为这些家伙哭呢……是我爹,他居然为了那个姓叶的女人骂我!明明昨天已经被他教训过了,今天还要再责怪我一遍!说我没大没小、丢人现眼……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葶苈不晓得如何回应,只觉得无论帮哪一边都会说错话,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膀,“别这样……”

    “葶苈,要是我们两个再加上表哥一起去追贼,怎不比那些废物强一百倍?”

    “我们三个?”葶苈傻了,“能从你们家偷东西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怎么可能——”

    “连你也这么没志气吗?”祝蕴红从他手中挣脱,“表哥可不会说这种话。”

    葶苈无计可施,只好两手一摊,坐了下来。

    祝蕴红似乎也没打算走,揉揉眼睛,道:“葶苈,我不想再呆在涂州了。我爹太蛮横,做什么都会招惹他。”

    “他真的这么糟糕吗?离家可不是小事……”

    “不单是为了这两天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走,但又不可能一个人就这么跑掉。葶苈,等你回去之后,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葶苈苦笑,“可我能带你去哪里?惊雀山吗?去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吧?”

    “这个鬼地方……”祝蕴红把头埋到膝盖里,但立刻又抬起头来直视前方,“不对啊,葶苈,你大师兄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吗?他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的吧?去惊雀山也行,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行。葶苈,只要能让我出去透透气,去哪里、去多久,都无所谓。”

    葶苈一怔,与祝蕴红殷切的目光相接,艰难地阅读她一脸的恳求之情。

    “葶苈,你会为我去求你的大师兄吗?”

    葶苈不敢再看着祝蕴红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太漂亮、太摄人心魂。再望下去,他就会完全丧失拒绝的能力。

    “小红,你真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吗?”他下了最后通牒。

    “绝不反悔。”

    “那、那你等我一下……”葶苈不想让祝蕴红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我会和大师兄商议的,明天再答复你,好吗?”

    祝蕴红抿着嘴站在原地,细声道:“我等你消息。”

    夜已深,可葶苈没有半点睡意。明日就要给小红答复,可他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再次经过后花园,见空荡荡的秋千在独自摇晃——正如他的心一样。

    葶苈坐了上去,缓缓荡了起来。

    如果一姐可以突然出现就好了……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一夜,秋千也不经意地越荡越高,仿佛飞到最高处就能见到一姐。可后花园除了自己外,再无他人。

    小红,如果我没办法带你走,请不要怪我。我又何尝不希望与你朝夕相处?

    葶苈不曾如此为一人陶醉过。自第一眼起,他就觉得祝蕴红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可爱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和你……老天,我怎么像个傻子一样想着这种事?

    他果然是真的喜欢祝蕴红。

    秋千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在嘟囔些什么呢?”

    “小青!”葶苈几乎从秋千上摔下来,幸好女孩一手稳住了吊绳。

    月光下,她全身罩着淡蓝的光。“你看起来很是郁闷,有心事吗?”

    葶苈低下头,“没什么……”

    小青不买账,“还骗人。你明明心事重重,难道还是为了昨夜里那个人吗?”

    葶苈摇头,答道:“这次是为了……一个身在远方的朋友。她十分想去惊雀山与我相见,只恨家规严明,无法脱身。我想为她出谋划策,可又毫无头绪,因而苦恼。”

    “亏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小青拍拍葶苈的肩膀,道:“不介意的话,赏脸来我这坐坐,说不定能想到什么。”

    葶苈还未及答话,就被小青从秋千上拉了下来,跟着她走进迷宫一般的花园里。

    “小青,你是这里的园丁吗?”葶苈问她。

    小青笑笑,“不是。只有我门前的花草才是我自己的。”

    尽管视线一片漆黑,但葶苈依然能想象春临大地时,花园中一派万紫千红、芬芳四溢的盛况。

    花园的角落处,坐落着一间清雅小庐。

    小青推开门,邀葶苈入内。点起灯,方照得屋内五脏俱全:寻常的书案坐席自不用说,还有一个两人高的大书柜。整间屋子弥漫着草药的香气。

    小青将一碗浓郁的茶汤递到葶苈面前,“先暖暖身子,办法总是会有的。”

    葶苈刚将茶送到嘴边,便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青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你今晚要留下来陪我聊天。”

    葶苈放下茶碗,探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葶苈一口答应:“成,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小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沿着一把梯子爬上书柜。

    葶苈注意到,梯子下有一双做工粗糙的红色布鞋,而小青似乎觉得碍眼,一脚将鞋子踢到了角落头。

    “我听说惊雀山以鸦雀无声闻名,此话可当真?”

    “嗯,是挺清净的,但也并非完全无声。我们安静时,雀鸟便能放心鸣叫;我们一旦高声说话,它们就都吓得不出声了。不过,我大师兄还养了一只八哥,它每时每刻都可多话说了,停都停不住。”

    小青从柜上挑出一本书,递给葶苈,“你翻到讲头风的那一章看看——头风发作的人,畏光畏声,必须要静养方能痊愈。你的朋友若是生在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里,会不会避不开人来人往的动静?就算不是大户也无妨,住在闹市之中也是一样的。你就说,在这种环境中犯了头风,永远也不可能根治。反观惊雀山,雀鸟无声,清幽静谧,最适合休养……”

    葶苈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她装病,然后说服家人让她去惊雀山静养吗?”

    小青点点头,“只要她住得离惊雀山不远,就可行。如果住得太远,那舟车劳顿就只会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这样就说服不了她家人了。”

    “那她应该还不算远。”葶苈绽开笑容,“这真是个好主意,你帮我大忙了!我、我明天就写信告诉她!”

    “且不管这办法能不能成,你今晚还是要留下来的。”

    “那还用说!”

    烛光中,两人并肩坐在席上,漫无目的地倾谈着所见所闻。但葶苈觉得只有自己一直在说话,小青多只是聆听。

    “小青,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宁愿和我这个陌生人促膝长谈,也不出去与祝家人来往呢?”

    小青笑道:“因为现在是晚上啊,大家都在睡觉。”

    “这算什么理由!你又不是鸱鸮,为什么不在白天出去找人呢?你还说你不是园丁,那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花园深处?”

    小青眼神冷淡,随之起身,在房间一角的杂物箱里摸索了一阵,随后将一个木人偶放在了葶苈面前。“我前些年在院子里开荒种草药的时候,挖到了这个东西。”

    葶苈借着灯光,将木人偶拿在手里看,只见其四肢俱全,头上雕刻了简陋的五官,关节处夹着几条丝线,似乎是人偶曾经与织物相缠的证据。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偶下腹部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挖出来时,木偶的衣裳已经损坏,扎在肚子上的针也掉了许多。但我也不是三朝小儿,还是明白些道理的。”她幽幽望向葶苈,似乎在等待对方替自己把话说完整。

    而温葶苈也并非毫无见识之人,“这难道是……厌胜之术?”

    “温公子,这里所有的人都跟这个木偶一样——心无热血,几近腐烂。”

    葶苈背脊一凉,将木偶放下。“这、这是你藏匿于此的原因吗?”

    “其中一个吧。”

    葶苈不说话了。

    “那你呢?你和外面的人相熟吗?”

    “也不算熟,就是认识。”不知为何,葶苈从一开始就刻意绕开了祝蕴红和吴迁,不敢在小青面前提及与他们的交情。

    “是吧……”小青轻叹一声。

    葶苈怕她怀疑,忙问:“我骗你作甚?”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和小青坐得这么近却一言不发,让葶苈好生尴尬。可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小青,我、我跟你讲讲我大师兄吧……”果然只有提起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纪莫邀,凝滞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二人畅谈至清晨。

    不知过了多久,葶苈再次睁开眼时,见小青正侧卧在榻上酣睡。他想尽快离开去与祝蕴红言明一切,可又不敢不辞而别,因此踌躇无措。

    小青的医书躺在案上,他上前草草地翻了两下,便将之放回书柜。

    “奇怪了,两个饱受孤单煎熬的人,竟然没想过要做个朋友……”想到小青那双清澈而哀怨的眼睛,他内心涌起一阵同情。

    “葶苈,你在做什么?”

    葶苈见她醒来,慌失失地将书塞进柜子里,答道:“我替你把书放回原位。”

    小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已经是早上了,你还不回去?”

    “我是你的客人,不辞而别太失礼了。”

    小青笑了——即使有阳光照着、即使是在笑,她的容颜总像是少了些血色。“你快回去吧,被人见到就不好了。”

    “怎么,他们不让外人进来吗?”

    小青踮踮脚,“只怕有人不欢喜你来见我。”

    葶苈迟疑了一会,问:“小青,你在这里难道就没有朋友吗?”

    “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可我们才刚认识!我是说以前。”

    “以前?以前也许是有的,可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葶苈见状,不再追问,唯有告辞。他推门出屋时,才发现门边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乌浩宫。

    待葶苈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战战兢兢地跟纪莫邀说了装病的计划——“那个,大师兄,你觉得这个办法可以帮小红离开涂州吗?”

    纪莫邀嚼着薄荷叶,直勾勾地瞪着他。

    葶苈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大、大师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吧?”

    葶苈心头一惊,立刻坦白道:“你说对了,真不是我想出来的。说来也奇怪,我在花园深处认识了一个叫小青的姑娘,她似乎对医理十分在行。这是她跟我出的主意。”

    “小青?”纪莫邀坐直了身子,“有意思……但你来找我是因为?”

    “啊,就是、就是不知道大师兄你觉得,我们能不能靠这个办法,带小红去惊雀山……”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纪莫邀打量了一下葶苈的表情,突然“啪”地拍了一下书案,吼道:“温葶苈,你被那个丫头冲昏头脑了吗?”

    葶苈吓得不敢说话,冷汗连连。

    “你不事先问我一声,就打算带外人回惊雀山吗?!”

    葶苈恍然大悟,忙跪地赔罪道:“是我错了,我、我该死……”

    纪莫邀“哼”了一声,冷笑道:“假如你真有能耐带她回山,我是不会反对的。但她若惹出了麻烦,你可要十倍奉还。”他起身俯视葶苈,就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饿鹰,“明白了吗?”

    葶苈僵硬地点点头,胃部微微抽搐着。

    “行了,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上忙的。”纪莫邀整了整衣领的皱褶,“你就让那丫头安心犯头风去吧。”

    “明、明白!”

    就在这时,陆子都敲开了纪莫邀的房门。“大师兄,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葶苈往门外一看,见嫏嬛也在。

    “葶苈,你这么早在这里作甚?”嫏嬛一脚迈过门槛进了屋,“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市集去走走吗?”

    葶苈忙后退一步,“不了,你们去吧。”他和纪莫邀交换了一个眼色。

    纪莫邀径直走出屋,道:“别管这小子,大人的活动不适合他。”

    嫏嬛忍俊不禁,“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她再问葶苈,“你真的不去?那有什么想买的吗?”

    葶苈来回摆头。

    嫏嬛还想继续试探一下,可一转眼纪莫邀已经消失了,“咦,他人呢……”

    陆子都催促道:“大师兄已经先行一步了,我们还是快跟上吧。”

    “啧,这个人,真是特立独行得有些过分了。”嫏嬛与子都并肩沿着走廊往外走,“子都你也是的,什么都迁就着他。明明你更早拜入师门,论资排辈,他也该是你师弟才对。”

    “这个啊……”子都面上浮出了腼腆的笑容,“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师兄。他不仅仅是我的师兄,还是我的伯乐。没有大师兄,就没有今天的陆子都。”

    十一年前,陆子都是无度门最小的师弟。

    根据吕尚休的说法,子都父母是在战乱里丢了性命的倒霉人,他自襁褓时就是个孤儿。

    当时的惊雀山由狂傲不可一世的孙迟行坐大。他自恃力大无穷,成日作威作福。一众门外弟子要不就因惧怕而畏缩于他的yín威之下,要不就直接狐假虎威,成为他的跟班。吕尚休看不惯孙迟行的做派,可又苦于没有更适合成为大弟子的人选,只能终日寄情于杯中之物,眼不见为净。

    子都倒是知足常乐,不反抗师兄们的霸凌,被他们差来遣去也毫无怨言。毕竟自己是小师弟,本来就是最需要磨砺的人,这些苦差又算得上什么?他是个太过淳朴的孩子,乐天忠厚,不会恨人。吕尚休很护着他,向他倾注了额外的心血,每日手把手地传授武艺。子都得到师父的赏识,内心更是感激。吕尚休越是用心栽培他,他就越刻苦,起早贪黑也在所不辞。

    但吕尚休这样厚待小师弟,难免引起孙迟行的嫉妒。其实孙迟行并不渴求吕尚休手把手地教自己武功,他只是不忿乳臭未干的小师弟被师父视为唯一的可塑之才——这难道不是反衬自己是没有资质的废物吗?眼红只是次要,重点是不能让那小子觉得自己一步登天。

    就这样,根本不晓得“自满”为何物的陆子都成了众矢之的。只要吕尚休一走开,孙迟行用各种苦差事去压榨他习武的时间。

    子都暗暗晓得师兄们在针对自己,但他不会背着人告状,只好逆来顺受。

    一日午后,他被孙迟行差去山里拣柴。那天吕尚休刚好忙着招待一个贵客,无瑕阻止这光天化日下的欺凌。

    子都默默下山去了。那天日头很大,他还没捡上几根柴就已大汗淋漓。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敢问孙迟行可在此山中?”

    陆子都抬头一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瘦削男孩站在面前。虽是同龄,但子都一下就被对方鹰一样犀利的眼神震住了。“认、认识……”子都舌头一直打结,忙往山上指了指,“大师兄就在山上。”

    “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子都不会拒绝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山,路上一言不发,却将子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迟行坐在正厅之上,远远见子都走近,背上没几根柴火,立刻暴跳如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也太会偷懒了!”然后才留意到子都背后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