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13章 第十二回离日欢聚时恨

    温嫏嬛与陆子都回到祝家时,葶苈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大师兄呢?”

    “他说他还有事。”嫏嬛顺手也给葶苈递了一块饼,“这个好吃,拿去分点给小红吧。”

    葶苈脸色一沉,接过饼便缓缓向祝蕴红房间移动。

    嫏嬛这才留意到,府中气氛有些不对。

    两个侍女神色匆匆地从祝蕴红房里出来,与等候在外的吴迁说了几句话,便又钻回屋里去了。

    葶苈见状,又慌忙折返,“我还是先等大师兄回来吧……”

    嫏嬛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就见吴迁迎面赶来——

    “真对不住了,还请客人们回房时尽量小声些。”他叮嘱道,“小红突犯头风,正在休息。我要立刻出门去请医人。”他刚辞别众人要推门外出,却被葶苈拦住。

    “神医已经来了!”

    吴迁不明所以,问道:“我还没出屋,是哪位神医未卜先知?”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头戴帷帽的人立在门前,“这位是……”

    “在下姓季,禾子季,我是来给祝小姐看病的。”

    葶苈一见,立刻高声大呼:“啊,你、你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季神医?”

    “季神医?”吴迁皱起眉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阁下?”

    “怎么,要你听说过的医者才能济世救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吴迁依然有些狐疑,“可葶苈你是怎么知道季先生的呢?”

    “啊,你有所不知,这位先生是位云游的神医,行踪不定,但能妙手回春。我早闻他大名,得知他如今恰在涂州,就……”

    “嘿嘿……”季医人从喉咙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再浪费时间去讨论我的虚名,就不怕耽误了诊症吗?你要是真信不过我,就去问问涂州本地的名医,如果有谁觉得自己的医术在我之上,我立即让贤。”话毕,他径直从吴迁身边经过,朝葶苈命令道:“还不快带我去祝小姐的房间?”

    葶苈背脊上一阵恶寒。他本想将这人看得真切些,可还没跟“季神医”对上正眼,就被吓得缩了回去。

    嫏嬛和子都站在远处看“季神医”一步步进入祝家内院。

    “吴迁居然就……信了。”嫏嬛细声道。

    子都表情僵硬地说:“你说葶苈知不知道那个就是……”他被嫏嬛捂住了嘴。

    “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阴谋,姑且配合一下吧。”

    葶苈带着“季神医”来到祝蕴红的闺房——房前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彤华宫”三个字。“大师,不——医师、神医、季神医,这就是祝小姐的房间。”

    两个一看就知道是双胞胎姐妹的侍女见到“季神医”,也喜出望外,连声叹道:“想不到竟能在涂州见到神医本人!”

    吴迁一路跟来,心中本有疑虑,但听两个丫鬟这么一说,似乎确有此人。“豆苗、豆芽,你们也认识这位先生?”

    “认识,季先生可是个名扬四海的汉医圣手啊。”

    “大小姐有他诊治,定能痊愈!”

    吴迁见状,也不再纠结,朝医者道:“那烦请请神医先生入内为我表妹诊治。”

    那人干咳两声,与两个婢女推门进屋。闭门前,他最后地瞥了葶苈一眼。“别让任何人进来。若是走漏了风声,你十条命都不够死。”

    那是悬在葶苈心头上的究极警告。

    于是他立即像封条一样,贴在了紧闭的门上。

    季神医进入祝蕴红的房间,见她十分入戏地躺着装病,发出阵阵哀声。

    “好了,丫头,接下来听我调遣。”

    葶苈在祝蕴红房前虔诚地守候,却久久听不出里面的动静。

    吴迁向祝临雕通报过后,又飞快赶了回来,小声问:“怎么样了?”

    “还在里面呢。”葶苈托腮坐在门外。

    吴迁轻叹一声,道:“小红身体一向很好,也没有旧疾。不知为何今天忽然犯头风,还犯得这般严重。”

    葶苈别有用心地说道:“我听说,有些人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就会熬出病来。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个清幽的地方静养。”

    “可那也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吧。小红自幼就住在这里,换了别的地方,她还不惯呢。”

    正说着,“季神医”突然开门,葶苈一个后仰摔倒在屋内。“季神医”毫不理睬,大步迈过他的身子,走到吴迁面前道:“祝小姐犯的头风,不是什么怪病,有得治。”

    葶苈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问:“那要怎么治?”

    “季神医”将写好的方子交到吴迁手中,“不难,平日以太子参、浮小麦水煎服补身便可。但这只能缓一时之症,往后复发机会很大。”

    吴迁又问:“那请问该如何根治?”

    “季神医”一路往外走,一路解释道:“犯头风的人,畏光畏声。若能在阴暗宁静的地方休养一段时日,再稍微戒口,往后复发的机会就能大大减小。”

    “那不难,”吴迁答道,“只要将小红的房间用幕帘围住,就不会透光了。”

    “说是如此,”葶苈打岔道,“但府内每日这么多人出入,加之市集喧闹、虫鸟嗡鸣,怎么也难以安静下来吧。”

    吴迁苦笑,“可哪里会有连虫鸟的声音也听不到的地方?”

    葶苈脱口而出——“惊雀山啊。”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吴迁静静想了一会,挽住医者道:“今天真是有劳季神医了,还请随我来见上姑父一面,也好交付诊金。”

    可“季神医”只是摆摆手,“季某一介游医,只求名声,不收诊金。代我向祝掌门问声好,就此拜别了。”

    吴迁见他推托,只好作罢。“神医慢走。”随后又向祝临雕回话去了。

    葶苈陪“季神医”走到门外,听对方小声提醒道:“你叫那丫头继续演下去,若是祝临雕要找我,就说我在外未归。记住,如果那丫头露了馅,你要负上十倍的责任!”

    葶苈怯怯地点了点头。

    纪莫邀以本来面目再次回到祝家,一进门就被吴迁请到了书房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祝临雕。“有劳祝掌门在此久候,不知所为何事?”

    祝临雕起身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小女今日染上顽疾,头痛欲裂。医人说是头风,需静养方能完治。我思量涂州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个清静之地,小女在此只怕难以痊愈。听闻惊雀山地灵水秀,是个清修养身的好去处,便考虑将她送到贵门去休养一阵子,不知你意下如何?”他见纪莫邀没甚反应,立刻补充道:“小女起居所需都由我提供,也会派仆从跟随,只是希望贵门能腾个地方给她休息。说起来,我还是尊师的晚辈,多年来也不曾上门拜访,这次顺便也带上一点心意,以表敬意与酬谢。”

    “祝掌门多虑了。”纪莫邀笑道,“酬谢什么的实在不敢。只是惊雀山偏僻之地,不受教化,祝掌门就放心将女儿交给我们?”

    “尊师德高望重,还能替我多多管教,我如何不放心?就是小红她生性顽劣、娇生惯养,若是没几个随行之人,怕是有些不便。”

    “不怕,只需贴身侍从跟随照顾便可。若再添人员,反为不美。掌门爱女心切,乃人之常情。如若还不放心,大可以派人定时上来探望。”

    “那倒不必,我当然放心。”祝临雕看起来还有些犹豫,“那、那就这么定了?”

    纪莫邀点点头,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又被祝临雕将话抢了回去——

    “还有一件事,虽有些失礼,但祝某不能不与阁下明言。”他面上还挂着和蔼的笑容,“阁下与叶芦芝交情可好?”

    “祝掌门为何会对这个感兴趣?”

    祝临雕面不改色,“叶芦芝其人与我已无瓜葛,我只是替阁下担心罢了。此女心眼颇多,最会奉迎,一旦近了她,便会泥足深陷、难以脱身……年少气盛之人,莫要被她迷惑,蹉跎了青春啊。”

    纪莫邀笑道:“祝掌门的关切之情,纪某收下了。只是阁下至今毫发无损,我实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怕。”

    “阁下是聪明人,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我不必多言。”

    纪莫邀没再理会他,转身离去。

    祝临雕当时的表情,没人见到。

    是夜,纪莫邀坐在房前,嚼着薄荷叶。

    嫏嬛过来坐到他身边,“我问你啊……”她的声音渐弱。

    “我以为葶苈已经将全盘计划都告诉你了。”

    “我不是说小红装病的事。”嫏嬛抱住膝盖,望向明澈的夜空,“我是问绒嫂。”

    纪莫邀低下头,“你想知道什么?”

    “你果然认识她……”嫏嬛递上绒嫂送的糖糕,“要么?”

    纪莫邀摇头,“她疯了。”

    “为什么这么说?她不是挺和蔼可亲的吗?”

    “不……”纪莫邀继续摇头,眼中罕见地充满忧愤,“她是不是跟你说,她的丈夫今天从外地回来?”

    “是啊。”

    一阵晚风吹过,纪莫邀拨了一下额上的头发,“可她的家人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一年前,绒嫂是在纪莫邀家中得知噩耗的。

    她因厨艺与纪莫邀的母亲梁紫砚结缘,时不时会带着亲手做的糕饼点心串门。虽频繁出入纪府,但绒嫂从未亲眼见过男主人,就连府中的小郎君也甚少会面。而梁紫砚则像被囚禁在大宅里的小鸟,从来无法出门回访。

    那天跟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没什么特别。

    少时的纪莫邀没机会与同龄人追逐打闹,只是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写写画画。耳边是围墙外的孩子拿着粗糙棍棒追逐打闹的笑声,书页上是用朱墨画成的一支三股叉、两只飞天鸟。

    绒嫂丈夫楚澄与一对儿女楚任、楚冉在家中遇害的消息传来后,梁紫砚怎么也不肯放她回家——“你觉得凶徒会放过你吗?”

    可绒嫂不愿独活。

    “绒儿,听姐姐一句话:好死不如恶活!你若死了,谁还会记得楚先生?谁还会记得楚任和楚冉?将来还能靠谁的一双眼睛来见证楚家沉冤得雪?你又没有错,为何要白白赴死?”

    纪莫邀的记忆里,母亲终日生活在四伏的危机中,对周遭变化敏感得让人心寒。绒嫂争不过她,被她安置在府上的客房里,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走。

    但合适的时机又是何时?

    如果一切支柱都崩溃,未来生命所有的快乐与美好都一一陨落、烧尽、化作烟灰,那合适的时机还会到来吗?如果整个世界已经覆灭,还会有所谓合适的时机重生吗?丈夫儿女已与自己阴阳两隔,旁人则连安慰的话都不忍心说——这种时候,一切的安慰都是虚伪。

    绒嫂独自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家人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眼前,却又飞快地消散。这个生来爽朗大气的女子,也许马上就要变成以泪洗面的行尸走肉。

    而上天却向她投出了眷顾之意——一个少年推开了她的房门。

    府上没有别的小孩,因此绒嫂即便没见过几面,也认得门外的人是纪莫邀。伴随他的,是一阵诱人的香气。

    纪莫邀走到绒嫂身边,向她递上一块芝麻饼,“要吃吗?”

    绒嫂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定眼望向跟前这个瘦小的孩子,问:“这是我送给你家的,你不吃吗?”

    纪莫邀摇头,“我不喜欢甜食。但你喜欢。”他的眼神尖锐而犀利,即便在交换食物这种惬意的场合里,也流露出一种步步为营的机警。

    绒嫂知他没有恶意,但也不觉得他是来安慰人的。“很脆口……”她干枯的口舌已经尝不出味道来了。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没说话。

    绒嫂静静地凝望他,尝试去读懂他那双神秘而高傲的眼睛。

    那目空一切的眼里,不存在任何大惊小怪或叹息遗憾。万事皆是过眼烟云,万事皆不值一提。

    绒嫂看着看着,心中某处似乎被打通了——如果自己死了,还有谁会愿意去蔑视、去痛恨、去毁灭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呢?是,现在她确实痛不欲生,但却能同时感受到生存下去的动力。她不能死,因为这不是她的错。她要活着,活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这个小孩对她的不幸只字未提,却在无形之中让她有了新生的力量。她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你还要吃的话,就跟我说。”话毕,纪莫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了。

    他不将任何事当一回事,别人的不幸、自己的不幸,似乎都不被他放在眼里。这是真的吗?他真的轻视一切、不顾一切吗?难到他仅仅是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女人重拾信心,才强装傲慢?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小孩过去、如今和未来的想法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知道。

    “后来呢?后来你就没再见到绒嫂了吗?”

    纪莫邀摇头,“她在我家住了几日后,便远走他乡了。我一直想象她正隐姓埋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没想到她原来在涂州……”

    “难怪你连人都没看见,只是闻到她店里的香味,就认得是她了。”

    纪莫邀没说话。

    “也难怪你觉得她疯了……”嫏嬛不无唏嘘地望着一轮圆月,“思念真的会让人发疯。”

    马四革背着兰锋剑,骑马走在荒野的小径上。月色朦胧,寒风阵阵。马蹄声节奏缓慢,催人入眠。

    路的一侧是干涸的河床。一座失修的石桥横卧其上,似在痴痴等待小河恢复生机的一天。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桥上。

    “小安……是你吗?”

    “四哥哥!”安玉唯从护栏上跳了下来,冲上前牵住马四革的坐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马四革窃笑,“我看你是故意来与我相逢的吧?”

    “哪里……”安玉唯幽幽笑道,“我明明就不知道四哥哥你在这里。”

    “别装了,你知我守孝期满,正在回惊雀山的路上,这就是我的必经之路。何况,你要是横下一条心,就算等上十天半个月,也根本不在话下。”

    “其实我昨日才来到这里,不想四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说客套话了,”马四革索性从马上下来,“你煞费心机候我是为了什么?我又不知道师姐在哪里。”马四革知道安玉唯不会为了第二个人离开素装山,因此直奔主题。

    安玉唯苦笑道:“如果能待在一个地方等她出现,就算等到死,我都心甘情愿。可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也像是故意躲着一样,不与我们来往。”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马四革哭笑不得,“我要真知道她在哪里,还会这么悠闲地在这里骑马吗?我们交情算不错了吧?如果有她的消息,我会瞒着你吗?何况她要是想躲着你,肯定不会向我泄露半点风声。”

    安玉唯轻叹,“若是这样,我宁愿不要和四哥哥走得这么近。”

    “说什么气话呢?”马四革从安玉唯手中夺回缰绳,“她躲不了你一辈子,该出现时总会出现。”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安玉唯似乎并没有留心马四革的话,“师姐不是和姜骥有些交情吗?”

    “姜骥?登河山的姜骥?”

    “四哥哥,我们不如去姜家堡碰碰运气吧。也许他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马四革犹豫了一会——登河山,小安居然真的跟师姐想一块去了?这么巧合吗?“小安,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安玉唯嫣然一笑,“你猜啊,四哥哥。”他俊美的刘海轻佻地弯在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