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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回梁上仙溪里龙

    那个矫健的身影稳稳地落在马车顶上。

    马车因从天而降的重量而倾斜,但很快又回到原来的方向,继续急速前进。

    葶苈跟着跑了出来,指着马车上的背影叫道:“是他了!我就知此人非等闲之辈!”

    吕尚休晃着酒葫芦,优哉游哉地从里面出来,问:“见到人了吗?”

    纪莫邀点点头,“但师叔今天怎么会在这里?你请他来的吗?”

    “请个鬼,请他看我输钱吗?是他刚好在街上碰到我,就进馆里一起喝口酒、下盘棋而已。我也不晓得他为何跑到这里,不过他说绝对不是为了来看望我。”

    “那马车倒有些眼熟。”葶苈道,“和四哥那架还挺像的。”

    纪莫邀笑笑,“那就是老四的马车。”

    待余下三人从无输馆里出来时,纪莫邀已经没了踪影。

    “大师兄呢?”陆子都问。

    吕尚休摆摆手,“不管他,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顿饭。”他又捏了捏葶苈的肩膀,“我也好好了解一下温公子。”

    葶苈背脊里隐隐有阵凉意,怯怯道:“叫我葶苈就行……”

    吕尚休又转向嫏嬛,“温小姐,初次见面就在这种地方,真是失礼了。”

    “前辈哪里话……”

    吕尚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竟觉得带着点怪怪的讽刺意味。以至于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与嫏嬛对视。

    城外的密林之中,筋疲力尽的马儿终于停了下来。

    掌车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一头倒在马屁股上。

    老翁“咚”一下从车顶跳到地上。

    女子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还指望是谁?”老翁反问。他的相貌毫无疑问是个老人,可声音却如二十多岁的青年般清脆悦耳。

    女子长舒一口气,道:“真是的,我还道是有人砸了块大石到车上,原来是你这条老泥鳅。”

    “我可没这么重。”老翁笑道,“祝贺你一举得手,驯马成功。”

    “你还好说!要让我飞天偷玉帝冠上宝,潜海盗龙王口中珠,都没有光天化日之下偷一辆马车这么匪夷所思!如今事成,你最好也跟我解释清楚——杀鸡焉用宰牛刀?”

    老翁嘲笑道:“这马不是鸡,你也还未够资格做宰牛刀。也不想想你费了多大功夫才制服这匹马,居然这么快就自满了?不过既然连这个险也敢冒,算你通过考验。”

    女子干笑,“要取得你龙卧溪的信任,还真不容易。”

    “我逍遥法外四十年,可不是靠运气。我也希望你是个有口齿的人,至此之后,我们便祸福同当。”

    女子向龙卧溪伸出一个拳头,“一言为定。”

    就在这时,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搭在了女子肩上。

    “哇啊——!”女子吓得从马车上摔下来,刚好被龙卧溪接住。

    “定力不足啊,梁上飞仙。”龙卧溪笑道。

    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从车里爬出,笑吟吟地说:“刚才的承诺,我可都听到了。他日你要是背叛我师叔,便是与我为敌。”

    “你师叔?”梁上飞仙指着龙卧溪,“这条老泥鳅?”

    龙卧溪指着马车里的男人,介绍道:“我贤侄,惊雀山无度门马四革。”

    “叫我老四。”

    “等等,你一直都躲在马车里?”

    马四革点头,“谁叫你偷车时不看里面有没有人?我不过略略遮掩一下,就躲过你的法眼了。”

    梁上飞仙目瞪口呆地望向龙卧溪,又指着马四革的脸,“你们合伙耍我?”

    龙卧溪笑而不语。

    马四革指指龙卧溪,再指指梁上飞仙,小声吐出两个字:“差距。”

    “你个老人脸给我闭嘴!小心我今晚就把你的老巢偷个清光!”

    马四革装出一个恐惧的表情,“好可怕的威胁啊——如果我有老巢就好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马某人居无定所、身无长物。你要能偷到什么值钱的,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好拿去典当换肉吃。”

    龙卧溪听罢,顺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山?已经快三年了吧?”

    “是,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年了。”

    “双亲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子欲养而亲不待,欣不欣慰,我也无从知晓了……不说我了,师叔,有美相伴,往后有何打算?”

    龙卧溪大笑着拍了一下马四革的肩膀,“我会告诉你就怪了!慢走,贤侄。”

    道别后,马四革驾着马车,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纪莫邀回来时,其余人已经用过午饭,正准备启程回山。他一句话都还没交待,就先一步上前替吕尚休牵马。

    “不吃过再走?”吕尚休问。

    “不要紧。”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到嘴里,“我刚才见到师叔和老四了,他们还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梁上飞仙,听过么?”

    吕尚休抬头思量片刻,“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偷过些东西,有那么一丁点名气,尚不足以与你师叔同日而语……怎么了?”

    “我没听清楚,但师叔似乎想和她一起做什么,今天是借老四的马来考验她的诚意。”

    “想跟你师叔一起为非作歹,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我们还是静候佳音,看你师叔何时又在谁家得手吧。”

    “师叔觊觎谁家的宝贝,我没有兴趣。可那个梁上飞仙,我倒是听过一些传言。”纪莫邀讲到这里,突然将脚步放慢,任其余几人在前面走远,直到确认他们听不到自己的话时,才再开口道:“我听说……她姓温。”

    吕尚休脸色一变,“你怀疑她是温言睿长女?”

    “世间姓温的女子多了去,总不能光凭这个就下判断。不过我今日远远看着她,年龄应该是对的,面口也的确与那姐弟俩有些相像。反正现在她和师叔走得这么近,借此便利考究一下她的来历,也没有坏处。”

    “随你便。我只是更在意孙迟行的事……你可有头绪?”

    “他性情不定,很难想象有谁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何况还要是地藏不曾设防的熟人。但他既然是被人偷偷带走的,相信对方的目的也是保持低调,不会让他伤人。”

    吕尚休看着徒弟棱角分明的侧面,低声道:“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去做好了,不必跟我一一通报。”

    纪莫邀冷笑,“你就指望我来出谋划策,对你而言多省事。”

    “哼,说不过你……哎呀,我看老四也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吧?一眨眼,三年就过去了。”

    “还有两个月左右。不过他继续在外头晃荡,倒也没什么不好。”

    “你当然不觉得有坏处了。他在外面搜罗各种奇闻轶事供你来恐吓良民,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个江湖恶棍没缠上一身追杀令,他怕有一半功劳!”吕尚休举起酒葫芦,发现里头已经空了,“对了,温小姐来后,山中可有异动?”

    纪莫邀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你比我更清楚——无度门从未住过女人,她肯定很不习惯,也不知道杜仙仪是怎么想的……”

    纪莫邀笑道:“既然答应了师姐,便不能有负所托。他们两姐弟自当放心长住,师父只要……”他对吕尚休耳语了两句,“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吕尚休听罢,眉头一扭,缓缓点头,又道:“还有,你是不是想我收温葶苈为徒啊。”

    纪莫邀两眼一亮,问:“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脑子还算灵光,就是手脚有些瘦弱啊。十五岁才起步,有些晚了,我怕他受不了。”

    “可你还欠我钱。”

    “知道了,知道了!”吕尚休发牢骚似地甩着葫芦,“我想法把他教好不就行了!”

    走在前面的嫏嬛无意间回头,见到了两师徒相视而笑的和睦画面。她惊讶之余,竟生出一阵莫名的寒凉之意——这笑容,莫不是藏着什么阴谋。

    温枸橼躺在暖烘烘的浴盆里,呼出了一天的疲倦。

    房间一角坐着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温枸橼面上没有半分异样的神色,照样洗濯身子,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会面。

    隔着蒸腾的水汽,那人低声道:“你今天真好看。”

    可温枸橼并没当这句话是赞美,“废话少说,我总不能洗一晚上澡。那老泥鳅多心得很,你可别害我功亏一篑,宁孤生。”

    宁孤生非但没气恼,还起身上前,伸手挽过她湿漉漉的长发,“我就喜欢你这么冷淡。”

    “别碰我……”

    “你可别变心。”

    “我从未对你动心。”

    宁孤生突然弯腰,在她侧脸上按下一个吻,“自欺欺人的话还是少说,温枸橼。”

    “以前的事,我现在只有后悔。”温枸橼两眼始终直视前方,并未因对方走动而改变方向。“那条老泥鳅答应我,不日便会动身。为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宁孤生浅笑,“你也太谨慎了……有你我里应外合,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伏罪,简直易如反掌。”

    “别太早下定论。我见识过他的身手,没你想象那么简单。”

    “你对他评价很高啊……我都有些妒忌了。”宁孤生将手伸到浴盆里,轻触温枸橼的手臂,“可你别忘了,他最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副老骨头,总不能还把自己当成小伙子。”

    温枸橼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赤条条地在宁孤生面前走过,“要应付他的人不是你,你当然觉得轻松了。提醒的话我就放在这里,你别后悔就行。”

    宁孤生听出弦外之音,笑道:“原来妒忌他的人不仅仅是我啊——就连锋芒毕露的梁上飞仙,也对他充满嫉恨吗?”

    温枸橼咬咬牙,道:“我得给他个下马威……要是被这条老泥鳅小看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行走江湖?”

    宁孤生上前,一只手臂环在她的腰上,“跟我说说你的阴谋。”

    “我打算去惊雀山无度门。”

    “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作甚?”

    “你不晓得,原来那条老泥鳅是无度门掌门吕尚休的义弟,那里的弟子都管他叫师叔。我素闻吕尚休酷爱收藏,山中奇珍无数。我若能在无度门窃宝,定能令那老泥鳅对我刮目相看。”

    宁孤生将嘴埋进温枸橼的下颚,“你一定可以的。”

    温枸橼不客气地往对方的额头一拍,“不用你奉承,我自有分数。快走,我要穿衣服了。”

    宁孤生没再说话,而是缓缓后退,依依不舍地欣赏温枸橼的背面,眼中的痴迷快要溢出来了。而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早就将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自己的女人,为何会忽然翻脸不认人。她的心,难道从来没在自己这里逗留过吗?宁孤生几乎不敢去承认这个事实,只能时时像条献媚的狗一样,含着口中的獠牙来恳求她施舍爱抚。

    温枸橼又何尝不知宁孤生对自己的迷恋?但如今最困扰她的,不是一个甩不掉的痴汉,而是那条无懈可击的老泥鳅——龙卧溪。

    龙卧溪有着纵横梁上四十年不败的盛名,引他入局绝非易事。也不晓得为什么四十年了,才终于有人想要捉他归案。但既然任务到手,温枸橼唯有使出浑身解数。初时,她和宁孤生的态度是一样的:龙卧溪再厉害,也青春不再。要让这个头号神偷晚节不保,易如反掌。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是在洛阳,宁孤生一早设法放话,说梁上飞仙与龙卧溪看上了同一件宝物,还打算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下手。真正盗宝的过程顺利得几乎没有留下回忆,以至于当温枸橼成功将东西偷出来时,心里还莫名地有些失望——这么容易就得手了,看来这个龙卧溪也没想象中那么厉害。

    她提着竹篮,伪装成是大户人家上街办货的侍女,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却在拐入暗巷时被一位驼背老汉叫住——

    “小妹,掉东西了吗?”

    温枸橼停步回头,问:“掉什么了?”

    老汉急步追上,递上一个香袋,“这可是你的东西?”

    温枸橼接过来一看,惊觉不妙——这正是自己贴身携带的枸橼香片。“是,这是我的。”她故作淡定地收起香袋,急步入巷。一路走到无人处,她才敢掀开篮子,见宝贝还在里头,便松了一口气。“好你个龙卧溪,被我抢了先机,便要偷走我的香袋,是要吓唬我么?还好我及时发现。”

    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有多及时?”

    温枸橼猛一回头,见一个精瘦的老翁缓缓走近。

    “你就是梁上飞仙?”他停在温枸橼背后,“久闻大名。”

    “我一个后起之秀,怎比得上前辈大名?四十载不败传说,简直就是梁上君子的楷模。”她顿了顿,又冷笑道:“只可惜今天被我抢先一步。”她扬了扬手中的《风花杂记》——此书乃是数百年前一位女侠的自传,文辞风流,故事离奇。其书流传已久,可惜章节多有亡佚,世间仅存一份完整正本,藏于东都一王府之中,可谓无价之宝。

    面对失之交臂的奇书,龙卧溪并未表现出丝毫的焦躁,而是谦逊地问道:“不知阁下能否让我好歹翻阅宝书,聊慰失手之痛呢?”

    温枸橼立刻将身子往后一倾,“你想趁机抢走吗?”

    龙卧溪忍不住笑了,“龙某只会暗偷,从不明抢。败军之将,甘愿服输。”

    温枸橼见他诚意拳拳,料他在自己眼皮底下也使不出什么花样来,便将书递了给他,“快看快还,好宝贝我可是要收起来的。”

    龙卧溪半鞠着躬接过书来,随便翻开一页,竟面露难色,展示与温枸橼看,诧异道:“奇怪了,为何一本无字之书会被奉为至宝呢?”

    温枸橼忙抢回来一看,果然不错——书中尽是白页,一个字也不见。“龙卧溪,你……”

    龙卧溪将白本丢回她手中,掏出了《风花杂记》的正本,道:“你随身带着的香囊我都能随手窃走,要掉包一本书又有何难?连眼观八面的基本功都不过关,又怎么能指望偷取别人的宝贝?”

    温枸橼没话说了。

    “不知你大费周折来挑衅我,所为何事?四十年里,也有过一些想拜师学艺的人找上门来,我都没答应。但既然梁上飞仙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肯屈尊降贵,破格一次也不是难事。”

    “呸,谁要拜你为师?别做梦了。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合作。”

    “能让你硬着头皮找帮手的,一定是很诱人的珍宝吧?”

    “不错,我只身无法成功,必须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这里,龙卧溪惬意地靠在了后巷的墙上,一只手托着额角,“愿闻其详。”

    “我想偷同生会掌门人祝临雕府上的兰锋剑。”

    龙卧溪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道:“有难度,往下说。”

    “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龙卧溪阴笑,“你我初初相识,素昧平生。虽然我对兰锋剑很有兴趣,但我绝不会跟一个不信任的人合作——代价太大了。”

    “那我要怎样做,才能取得你的信任呢?”

    “慢慢来、慢慢来。不介意的话,来寒舍喝杯茶,我们歇歇再细谈。”龙卧溪摆手招呼,“来么?”

    温枸橼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从那一刻起,她就失去整个计划的主动权。

    龙卧溪在洛阳城外有一间清静的小庐,四周竹林环绕,山水直接经过后院,潺潺作响。

    温枸橼坐在屋里,看着这个六十岁的老人家优哉游哉地出入备茶。“想不到你这种见不得光的小贼,竟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天子脚下。”

    “说得好像你不是贼一样……”

    温枸橼又问:“既然喜欢隐士的生活,为何不找个更为超世脱俗的名山大川定居,反而赖在这种小山小水里?”

    龙卧溪嗤之以鼻,“我才不舍得离开这小山小水呢。洛阳多好,我这小茅庐尤其好——往上可登山,往下可观景。就算是圣驾入城,也要在我门前经过。但凡有什么从西域来的宝贝,除了长安,就数我窗前见得最多。一点烟火气都闻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我还就是喜欢这种旺中带静,进一步是喧嚣,退一步是清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