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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回岩下约沙里盟

    “有谁受得了事事被蒙在鼓里?我无时无刻都希望能知道更多,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想去问也已经太迟了……果然不能干等别人开口啊。”嫏嬛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许一无所知会快乐一些?”

    “宁溺真知之苦海,不登诳语之极乐。”她顿了顿,“父亲说的。”她神色淡然,仿佛心中早已准备好这个答案,只是在等待合适的问题出现。“我不稀罕无知的轻松,也不要做一个懵懂的傻瓜。没被欺骗过的人,不会懂得实情之可贵;不曾经历愚昧的空虚,就不会晓得多智的充实。我也许最终都不会快乐,但我至少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不快乐,亦足为慰。”

    纪莫邀认真地听她说完,又笑着将空筛子夹在腋下,敲了敲窗框,问:“有兴趣跟我走一趟吗?”

    “去哪里?”

    “带你上山。”

    从大榕树处登山,有两条路——一条长着低矮的树木,头顶蓝天、面向日光;另一条几乎彻底埋没在丛林之中,光线昏暗,安静又神秘。

    纪莫邀领着嫏嬛走上开阔的那条路,行了一阵,就闻得阵阵薄荷香。未几,就见路两侧种满了薄荷。

    “这都是你种的吗?”嫏嬛问。

    纪莫邀一脸自豪,像个展示军营的将军,“长得还可以吧?你若真能建成水车,记得帮我引水上来浇灌,那就真是一场大功德。”

    嫏嬛调侃道:“我看你薄荷不离口,看来瘾不小啊?”

    纪莫邀笑而不语,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个通光的岩洞,并不深,但很宽敞。洞中摆着一张石案,周围铺着三张旧毯子,还有一张则卷起来摆在入口边。进洞时,纪莫邀还嫌挡路,将卷毯踢进角落。

    “你把毯子铺开,不就不挡路了?”嫏嬛道。

    “等老四回来自己铺。”

    嫏嬛恍然大悟,“难怪他不肯上山,原来是怕了你啊。”

    “人不在,席不开。”

    嫏嬛对他的解释一笑置之,立刻又被洞内密密麻麻的墙绘吸引住了。“这都是些什么……”嫏嬛走近轻触,却沾得满指粉末。

    “我们四个人一些无聊的想法罢了。”纪莫邀从地上捡起一卷被翻烂的《九章算术》,丢到了案上。

    嫏嬛不解,道:“我怎么不觉得这是无意义的涂鸦?”她顺手翻开案上书卷,“明明是井然有序、暗藏规律的形状……”

    “是吗?”纪莫邀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这墙上画着的这许多图案,虽则形态、大小各不一致,却都有共通之处——这把伞的图案是这样,然后这只鹰也是如此……都是四个支点。”她回过头来,“我说得对吗?”

    纪莫邀点点头,“那是我们无聊时生造出来的许多阵型。但四个点能组成的图案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我们只能添油加醋,将四边形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你看这把伞,我们唤它做宝幡阵;至于这个,其实画的不是鹰,我们都叫它天王阵。”

    嫏嬛想起那只叽叽喳喳的八哥,不禁笑了出声,“那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纪莫邀见她依然捧着书,便问:“你喜欢算数吗?”

    嫏嬛点头,“我小时候看方程看到茶饭不思,不解出最后一个问题誓不罢休。一姐总是笑我算傻了脑袋。”

    “里面的题你都解出来了吗?”

    嫏嬛将书举起来,遮住半边脸,“那还用说?”

    纪莫邀笑道:“有你这样的姐姐,难怪那小子会不学无术。”

    “哪里不学无术了?”嫏嬛知道他在说玩笑话,可还是忍不住反驳,“他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可没拦着……”这时,她突然压低声音,话锋一转——“纪莫邀,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以诚实答我吗?”

    纪莫邀见她的表情认真了起来,思量着是不是关于葶苈,“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会剪掉鱼线?”

    果然是遗留问题……纪莫邀长叹一声,反问:“在我答你之前,你介意先答我一个问题吗?”

    嫏嬛顿起疑心,“你问,可我不一定会答——我还在等你的解释呢。”

    纪莫邀失笑,“真是麻烦……好,我也不绕弯子。告诉我,如果我师父正式收葶苈为入室弟子,你会反对吗?”

    嫏嬛身子一颤,“前辈真的这么想吗?”

    “告诉我,同意还是反对?”

    “葶苈现在何处?”

    “这只是假设而已。”

    “不,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嫏嬛先前轻松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被隐瞒的愤怒。“你分明早有盘算。葶苈在哪里?我现在要和他说话!”

    纪莫邀不打算拦她,“记得那条被重重枝叶遮掩的小路吗?从那里进去,就可以找到他了。”

    嫏嬛即刻冲出岩洞。

    纪莫邀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葶苈新兵上阵,至今依为控制截发钩的方向而苦恼。

    陆子都和孙望庭被纪莫邀下达了铁令,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练成能和他们打成平手的水准,不然就——

    “不然就干掉你们!”孙望庭学着纪莫邀的样子吼了起来,但又立刻萎靡不振地托着腮,“可葶苈现在还笨手笨脚的,我真怕大师兄会杀人啊……”

    陆子都也深感无力,但能帮处还是要帮。他提剑上前,道:“葶苈,要不这样,我向你出剑,你就用截发钩来回击我的剑刃,就这样慢慢习惯它的重量吧。”

    练了许久不见起色,葶苈也相当气馁,只能接受子都的建议。

    一来一往,剑钩相碰,似乎确有些成效。子都不敢心急,不过见葶苈逐渐掌握要领,他也开始加快速度。不料一个不慎,剑锋转得太快,葶苈虽然立刻反应过来,但抛出力度过大,失手将截发钩整个丢了出去——恰好飞向突然出现的嫏嬛。

    “小心!”子都一个箭步上前,挥剑将截发钩击落在地,嫏嬛才幸免于难。

    “葶苈,你在这里做什么?”嫏嬛急步跑到葶苈跟前,才发现自己踩在一片沙地上,“这是什么地方?”

    孙望庭答道:“这个沙池是我们的修行场,我们刚才是在陪葶苈,那个……”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该把实话说出来,无奈嫏嬛杀到面前,狡辩已经太迟。

    嫏嬛也并不打算听他的解释,“还说只是假设,都是骗人的!”她飞快将葶苈拉到自己身边,“你们怎么可以让葶苈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打算用什么借口来糊弄我?自把自为……别以为我很好骗!我什么时候答应让葶苈成为无度门的弟子了?你们怎么可以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葶苈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以后不可以再让葶苈碰这么危险的东西!就连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也要隐瞒,你们实在是太自私了!”

    子都和望庭都答不上话来,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信步而至的纪莫邀。

    “大师——”子都开口唤他,却被对方示意停住。

    纪莫邀走到嫏嬛跟前,道:“看来你是不同意了?”

    “当然不同意了!你们明知我不会答应,才千方百计地瞒着我,不是吗?”

    纪莫邀于是朝葶苈摆摆手,像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一般,道:“去吧。”

    葶苈错愕地抬眼望向他,一只手却已经被嫏嬛牵住。

    纪莫邀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葶苈低下头,跟嫏嬛走出沙池。

    如果温葶苈本来就没有坚持己见的勇气,那纪莫邀也说不上有多失望。但他在期待——温三郎,你真的就只有这点魄力吗?

    仿佛终于得到暗示,葶苈停下了脚步,双腿像扎了根一样,任嫏嬛怎么拉都不动。

    他想起当初拿着那小小弹弓时的兴奋,还有纪莫邀下达的那些不可能的目标……虽然累,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充实。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新尝试,也知道师兄们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日子变得索然无味。他才十五岁,有的是热血与干劲,他还想体验更多。

    “二姐……”他依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嫏嬛浅笑,“你当然不会有事了,有二姐在呢。”

    “不……”葶苈抬起头,对上了嫏嬛疑惑的目光,“二姐,我是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总是被你保护。”话毕,他轻轻甩开了嫏嬛的手。

    嫏嬛木讷了——葶苈长这么大,还从未这样甩开自己的手。挫败感一瞬间从胃里涌了上来,她反复地咀嚼葶苈的话,却找不到释疑的出口。“葶苈,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原来不是说好的吗?你怕我保护不了你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葶苈看了一眼姐姐,又回头看了一眼纪莫邀。

    嫏嬛将弟弟拉到怀里,安慰道:“没事的,有姐姐在,没有人能逼你学武功。”

    “二姐,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我自己……”葶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久藏于心的愿望——“我也想保护你。”

    嫏嬛愣住了。

    葶苈趁机从她怀中挣脱,重新握着她的手,解释道:“我已经十五岁了,早就不是三朝婴孩,也不需要二姐你替我决定一切。我很怕自己如果继续这样依赖你,迟早会成为一个不堪一击的废物。难道等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甚至八十五岁的时候,还要指望你寸步不离地打理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现在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小子,但我、我……”

    糟糕,想好的字句突然枯竭了。

    “我们会让他披上满身疮痍,变得无坚不摧。”接过话来的是纪莫邀,“二小姐不是问我为何要剪掉鱼线吗?我告诉你,正因为我剪掉了鱼线,葶苈才证明他能凭一己之力脱险。我知道你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所以才要拼尽全力保护他。但你有没有想过,这话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嫏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望向葶苈,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丝陌生的决意。

    “葶苈是你弟弟,他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关心你。你想保护他,他就不想保护你吗?你一定明白无法保护至亲的痛苦,难道就不能给他一个避免这种痛苦的机会吗?”纪莫邀说到兴起,狠狠地拍了一下葶苈的肩膀——“你自己把话说完!”

    葶苈一个抖擞,再次紧握嫏嬛的手,“二姐,我之前怕你生气,才会瞒着你,是我不对!可现在我、我不想半途而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才会接受,但我真的不想做一个胆小鬼……”

    “葶苈,你不是胆小鬼。”嫏嬛强忍泪水,“不会武功,不代表你就是胆小鬼啊。”

    “不,二姐,不是这个意思……每次因害怕而蜷缩在角落里时,我都会觉得无地自容。以前总是你来保护我,我从不曾保护你,甚至只是保护自己都好!如果以后有一天,你需要我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内疚……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姐,我不会有事的。”

    嫏嬛捂住嘴,哭着转身离去。

    葶苈撒腿要追,却被纪莫邀喊住——

    “别紧张,你姐不是那种凄凄惨惨的人,会想通的。”

    “我说错话了吗?”葶苈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

    孙望庭上前用力晃了晃葶苈双肩,赞叹道:“真男人!”

    葶苈却未敢尽信,又试探性地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的脸上挂着一道几乎要将他嘴角撕裂开来的笑容,“干得好,三公子。”

    葶苈释然而笑:原来大师兄,也是会赞人的……

    傍晚时分,纪莫邀在岩洞里找到了默默坐着的嫏嬛。

    她一直望着墙上的画,望得出神,半晌才转头问:“纪莫邀,我是一个专横的人吗?”

    纪莫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和她一样坐了下来,道:“你觉得自己是的话,你就是。”

    嫏嬛苦笑,“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这么难吗?”

    “如果我的答案不会改变你对自己的看法,我又何必回答是与否?”

    嫏嬛发了一会呆,道:“我在家时,也有这样一个小天地。其实就是一间杂物房,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工具材料。我爹会跟我一起绘制图纸,设计奇形怪状、意味不明的小机关,然后再把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做成实物。”她盯着满布涂鸦的墙面,感触落泪,“那贴满墙的图纸、那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都成灰了。”

    纪莫邀看着她,将刚刚抽出的薄荷叶又放回了口袋里,“你如果还有新的想法,我们有纸笔,也有用不完的墙面。”

    “你不用特地来安慰我……”嫏嬛匆匆抹去泪水,“我就是……想起了小时候而已。”

    “不关事。仙仪师姐既然将你们姐弟一同托付于我,我肯定不能单单顾及一人。葶苈已经找到他想要的,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想要的。”

    两人一同沉默。

    又过了一会,嫏嬛突然坦白道:“我骗了你。”

    纪莫邀抬了抬眉,以示意外。

    “我没有解出所有的题……方程篇第十三题,我解不出。”

    纪莫邀翻开平摊在桌上的《九章算术》,问道:“甲乙丙丁戊和井绳的问题?”

    “对。”

    纪莫邀找到了那一题:今有五家共井,甲二绠不足,如乙一绠;乙三绠不足,如丙一绠;丙四绠不足,如丁一绠;丁五绠不足,如戊一绠;戊六绠不足,如甲一绠。如各得所不足一绠,皆逮。问井深、绠长各几何?

    “但书里不是给出了答案吗?”

    “我最初看到答案时,心里其实很失望。因为书里只是贪方便,直接将六个未知数的比作为答案。但如果你将所有的长度翻上两倍、三倍、十倍、无数倍,也一样可以满足题目的条件。所以这题无解。”

    “我可不这么觉得。”

    嫏嬛瞥了他一眼,“那你解来看看。”

    纪莫邀卷起书,道:“这道题确实没法得出确切的答案,但不是因为它无解,而是因为它有无数个解。任何六个符合这个比例的数字都是正确答案,你只要从无数个答案里选一个即可。只是视乎你愿不愿意去选而已。”

    嫏嬛抬眼望着纪莫邀,显然不买账,但又不像是在生气。“故弄玄虚……是想教我什么人生道理吗?”

    纪莫邀笑了,“二小姐耳聪目明,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你知道如果葶苈在你们手里弄得五劳七伤的话,我会跟你没完。”

    “我当然知道了。”纪莫邀托着右侧的太阳穴,“我还没领教够吗?”

    嫏嬛站了起来,“那行,现在你骗过我,而我也骗过你,我们打平了。”

    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纪莫邀心想。

    “我问你,”嫏嬛如今的语气已经缓和许多,“让葶苈习武的想法……并不是你的意思吧?”

    纪莫邀又是一惊,“何出此言?”

    “仙仪姑姑之前一直都想让葶苈习武,但因我阻挠而未能如愿。你们之所以从一开始就瞒着我,想必也是因为她跟你们打过招呼,希望你们想办法成事吧?”

    纪莫邀点了一下头。

    嫏嬛长吁一声,“连姑姑也受不了我这一点,我要自省。”

    “那在这里面壁,正好。”

    嫏嬛轻笑,“看来我确实来对地方了……”她低头想了一阵,又问:“你剪断鱼线,真是因为有意要考验葶苈吗?”

    纪莫邀大笑道:“才不是!那不过是为了显得我深谋远虑而临时起意的胡话而已。其实我只是不想他折断我的鱼竿。”

    “那你怎么不下水救他?”

    “我当时想去附近林子里抓一根长树枝来拉他,还跟你说了,不过那时水声太响,我又站在下风向,所以你没听见。”

    嫏嬛如梦方醒,“难怪我觉得你在对我咧嘴笑……原来你是在喊话吗?”她更加不解了,“如果是我误会了你,你怎么不早些解释清楚?”

    纪莫邀两手一摊,“现在不就解释清楚了?”

    嫏嬛哭笑不得,又顺势问:“那你真的会听骰盅吗?”

    “你从无输馆回来之后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对啊,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因为确实不可能!我可什么都听不出来,更没有移形换影的法术。但是……”纪莫邀顿了顿,仿佛在故意吊人胃口,“对于每天都使用骰盅、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保证赌坊稳赢的人来说,这就简单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