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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回红衣客木面神

    那少年言之凿凿,丝毫不知自己大错特错。

    温葶苈不禁为他捏一把汗:要是惹恼了大师兄,后果不堪设想……

    孙望庭却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反倒开始摩拳擦掌,“要来真的了,不是?你孙爷爷平生最喜欢欺负小孩子了!”

    纪莫邀见状,立刻将三股叉横在他面前,喝止道:“别多管闲事,轮不到你上。”

    陆子都不懂了,小声问:“大师兄,不跟他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纪莫邀反问,“他能将事实曲解至此,解释也是枉然。不如将错就错。”话毕,他冷不丁地从后面拎起葶苈,将他推向前方,“你行你的道,可我们也不想被诟病以多欺少。这个臭黄毛与你年龄相仿,和他单挑就行了。他要是输了,我们就跟你去向那老汉和女子磕头认罪,随你想我们怎么样都没问题。可他若是赢了,你就给我马上消失,别挡着爷爷们发财。如何?”

    葶苈回头,支吾道:“大师兄,我……”

    “嘿嘿,死都要给我赢啊!快下马!”

    葶苈冷汗连连地下了马,心乱如麻。

    这个人单枪匹马都敢拦我们四个人的路,武功怎么可能差?我一个初学者,又怎敌得过他的缨枪?对了,我的钩——

    他往腰间一摸,才想起早上把钩子交给了师父保管,出发后还没想起来要回。

    这次真是糟了……

    见葶苈两手空空、不知所措,那少年倒也率真,立刻将青茸枪丢到一旁,“我不欺负你。一切就照贼头说的,我与你赤手空拳决一胜负!”

    葶苈更慌了——没有截发钩,他原本那点微弱的胜算也荡然无存。

    “别被他打到就行。”纪莫邀在马上提醒道,“在他碰到你之前避开。”

    葶苈几乎分不清这是纪莫邀在和他说话,还是他内心在自言自语。

    一记拳头从正面飞进视线,葶苈立刻弯腰往下一缩,再乘机用手肘去撞出拳的那只手臂。少年为避开葶苈,微微向后退了半步,随即两膝一弯,一脚往葶苈下身一扫。葶苈“哇”一声跳起,一个侧身闪到少年背后。少年猛地转身,就见葶苈一拳挥过来。他脑袋一晃躲开,一掌接住了葶苈的左拳。

    好大的力气!

    葶苈还未回过神来,左手腕已被紧紧扣住。眼见对方要去制服右臂,他竟将自由的右臂摆在了被牵制的左臂上。

    少年见葶苈自投罗网,立即伸手来抓,却发现手及之处已经空空如也。随即,竟见葶苈的右手掌从上方劈了下来……

    “这小子开始晓得些门路,还知道声东击西。”纪莫邀满意地笑了,“力道不足不要紧,只要能及时闪避、抢占先机,要赢也不是不可能。”

    孙望庭不禁汗颜,“我可什么都还没看清呢……”

    少年万万想不到,葶苈趁自己注意力被打乱的间隙,已经改变了手部的动作。如此出其不意地被他劈了一记,对葶苈的钳制也松了下来,整个人摔倒在地。

    葶苈吓傻了:刚才那一招纵使突然,就凭自己这点气力,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他打倒……

    “我输了!”少年爽快地站了起来,凑到葶苈耳边说:“看你拳脚生涩,应该不是跟了他们很久吧?你是被逼的吗?是因为那个带头的家伙欺负你吗?”不等葶苈回话,他又继续道:“你有天赋,是个可塑之才,和这群人混在一起实在太作践自己。这次我故意认输,他们就不会怪罪你了。就当欠我一个人情——答应我,往后找个正经门派拜师,好好习武吧!”说完,他捡起地上的青茸枪,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葶苈连插嘴纠正一下都来不及。一回头,又迎头对上纪莫邀的三股叉——

    “你以为我看不出他故意输给你吗?”

    葶苈哭笑不得地摆摆手,答道:“他还和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他将少年原话复述。

    纪莫邀皱眉远眺,嘀咕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单纯的人……”

    未多时,一行人在路边的酒肆会合。大家都为方才的奇遇笑成一团。

    嫏嬛感叹道:“只能说有你纪莫邀在,谁都会觉得你们刚刚干过坏事。”

    纪莫邀并不介意这番调侃,反倒像在想些什么,“看那小子的打扮,倒也不像是来自普通人家。”

    “同感,”和少年有过近距离接触的葶苈插嘴道,“他的衣裳不是一般货色,缨枪做工也很精细。”

    吕尚休呷了口酒,道:“会不会也是宴上的客人呢?”

    “有这个可能。”纪莫邀咬咬牙,“不过这人……真是纯良得有些可恨。”

    嫏嬛打趣道:“也只有你,会将纯良视作缺点。”

    正说着,路上突然下来三个彪形大汉,风风火火地进了酒馆,胡乱踩在众人席上也没停下来赔礼。

    “真粗鲁……”嫏嬛怨道。

    孙望庭伸长脖子往里头看,道:“三个脸色都阴沉沉的,也不知为何事犯愁。”

    纪莫邀平淡地说:“不外乎那几样——女人私奔、子非亲生、赌钱赔本……”

    “好了,徒儿们,”吕尚休敲了敲桌面,“别人的事少管,我们还要赶路。再晚,就只能赶上你们师伯的七十一岁大寿了。”

    两姐弟以为,素装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常年积雪、寒妆素裹。却怎也想不到,素装山在隆冬时节依然烈日当空,枝繁叶茂。还在疑惑此山到底因何得名,就见两个白袍蓝带的人徐徐走近。

    再次见到这身熟悉的打扮,姐弟俩不仅觉得自己置身蒸笼之中,更觉得白衣人有如笼内无助的包点,正被缓缓蒸熟。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右眼戴着一枚深蓝色的眼罩,上面绣着一只凤凰的侧影。他步履斯文、风度翩翩,迎上来道:“师叔大驾光临,知命有失远迎。”

    匆匆跟在他后面的人,正是欧阳晟。

    吕尚休回礼道:“哪里,要你们久等,才是我们过意不去。”他走出两步,突然又停下,将葶苈牵过来,介绍道:“这便是温言睿先生的公子葶苈,刚刚做了我的徒弟。”他又指向嫏嬛,“那便是温家的二小姐嫏嬛。”

    独眼人礼貌地笑道:“二位远道而来,幸甚至哉。在下靛衣门高知命。”

    吕尚休小声对葶苈说:“知命是你师伯的二徒弟,你要叫他师兄啊。”

    葶苈如梦方醒,“见过高师兄。”说完又行了一个礼,“见过欧阳师兄。”

    欧阳晟依然像桩木头一样站在高知命身侧,没有出声。

    众人寒暄一番,便有说有笑地往山上出发。

    高知命道:“今年你们来得最早,还能在我们这里清净清净。”

    “都请了些什么人?”纪莫邀边嚼着薄荷叶边问。

    高知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你到时就知。”

    “你只有一只眼睛,就别跑上跑下了。到时一个不小心滚下山,那就真是贻笑大方。”

    高知命冷笑,“阿晟就是我的右眼,不劳小郎君操心。”

    嫏嬛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走快一步,就会一脸撞上两人交谈时生成的隐形屏障。他们的对话无甚出奇,但率直的字句背后,仿佛又暗含着千万次交流,而旁人则被完全隔绝在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吕尚休指着二人背影问她:“你听过‘东临三眼蛟,西遇独目高’这个说法吗?”

    “没有……”嫏嬛依旧注目前方,“不过三眼魔蛟这么夸张的外号,倒是再适合纪莫邀不过了。”

    吕尚休笑了,“独目鬼凤高知命,也丝毫不逊色啊。”

    嫏嬛没有评价,隐隐怀疑这些绰号是由同一个好事者所作。

    葶苈也终于可以认真观察传说中的欧阳晟——而越是看,就越是觉得自己孱弱渺小。一路上,欧阳晟一声不吭,像是因为太专注于走路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家都习以为常,而葶苈也没勇气搭话。

    来到靛衣门正堂,高知命安排众人坐下。“各位稍等,我这就去唤师父来。”他转向欧阳晟,“阿晟,好生招呼师叔。”

    欧阳晟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对众人说了一句“请坐”,便再也没说别的话。那令人胆寒的眼神已经令葶苈无法直视,而这番寡言冷色,则更加助长了少年内心虚构出来的紧张气氛。

    就在大家无所事事时,一个高大的白发老翁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额头上的皱纹叠成波状,下颚飘飞着像在卖弄沧桑感的白胡须。深深的眼窝和双目间紧凑的纹路,令他看起来终日愁眉紧锁。紧闭的嘴,更让世间一切喧嚣都哑于其威严。

    葶苈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靛衣掌门洪机敏。他顿时觉得全身肌肉绷紧,脚板底也开始抽筋。

    谁知纪莫邀一见他,便肆无忌惮地唤了一声:“别来无恙,小敏。”

    肃穆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连渣滓都不剩。

    吕尚休吓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上前贺道:“兄长大寿,愚弟来晚了。”

    似乎为了在荒谬的情景下不失基本的风度,洪机敏依旧用力皱着眉,低头对吕尚休耳语道:“贤弟,今年怎么倾巢而出了?”

    吕尚休阴阴笑道:“兄长莫怪,不如我们到里头说去,让年轻人自己交际。”

    两人二话不说,双双退到里屋去了。

    做师父的一消失,留在厅里的徒弟们都忍不住笑到捧腹——当然,除了欧阳晟。

    孙望庭笑得尤其用力,“哈哈,大师兄你好过分!你有没有看到师伯强颜正经的表情?哈哈哈……”

    高知命也止不住摇头笑道:“真没想到,同一个玩笑开了十年,也依旧新鲜。”

    就连嫏嬛也顾不上仪态,掩着嘴道:“你们真是……目无尊长。”

    “说起来,”高知命忽然起身,“不知温小姐与温公子有没有兴趣随我来一趟?”随后,他带着两人一路走到靛衣门内院,最后推开一扇檀香木门。“二位请进。”

    嫏嬛慌张又兴奋,“这就是姑姑的居所……”

    “已有六年未归。”

    嫏嬛惆怅地低头,问:“你可知她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高知命摇头,“我只知她将你们送去惊雀山。可她没有回这里,也未跟我们交待此后的去向。”

    “可她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孤身一人去救我爹娘了?”

    “不晓得。”高知命走到杜仙仪的梳妆台边,用手指点了两下一尘不染的桌面,“师姐习惯将所有事都收在心里。”

    嫏嬛站到镜前,眉心敏感地跳动了一下,仿佛镜中的倒影突然变成了故人的容颜。“也难为你们,六年多来还一直保持这个房间的整洁。”

    高知命苦笑,“打扫这个房间的人,并不是我。”话毕,他踏出房门,“我还是带你们到客房歇息吧。今晚只有你们一行留宿,已经收拾好地方了。”

    “有劳高……”嫏嬛卡在了称呼上。按道理,她不应跟葶苈一样叫“师兄”,可叫“公子”,又莫名地有些生分。

    高知命立刻领会她的难处,道:“叫我知命就好。”

    是夜无事,在客房中安顿好后,嫏嬛正准备合门就寝,竟突然见一个白袍人立在走廊末端,正远远望向自己。

    她吓得立刻关上了门。

    在那一个瞬间,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只有回到屋里时,她才心惊肉跳地回忆起对方的眼神——那双眼睛大于常人,内里流光无限,仿佛能幻化出秋风中凄鸣之寒鸦,子夜时低吟之苍狼,枯木旁流连之孤魂,惨惨然而不知其意。

    那人为什么注视着自己?抑或是注视着住在自己隔壁的葶苈?她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和身材,仿佛除了眼睛之外,一切都隐于无形。只有那双眼睛,在长久地注视着她。

    她甚至怀疑那人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患得患失的臆想。

    生怕那双眼睛会出现在梦里,嫏嬛在书案上点起了一支蜡烛,方敢去睡。

    葶苈幸运些,并没有像嫏嬛那样被一双陌生的眼睛吓到夜不能寐。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皆因素装山夜里依旧炎热,山中的蚊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在黑夜里扰得他心烦意乱。葶苈好奇声杀天王是否捕食蚊子,心想何不让它带来坐镇房中。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声杀天王真能灭蚊,也会优先照顾师父和几位师兄,自己恐怕要排在队尾。

    暗暗骂着烦人的蚊虫,葶苈披上外衣,决定到月下走走。也许在太阴星君注视下,蚊子们会规矩些。奏不奏效倒不重要,反正葶苈是横了心要走上两圈才罢休。

    他一手按在冰冷的墙壁上,沿着靛衣门的边缘漫步。他想起白天里那个替天行道的少年,头脑又有些热:我的花拳绣脚,他竟也会觉得有天赋……绝对是看走眼了。如此无聊地走着,夜风吹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他的头顶忽然被一件软物击中。猛地回头,见地上躺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捡起来揉了揉,像是布料——

    “喂……”头顶上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声。

    葶苈抬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伸了半个身子进墙里来,还向他伸出手——

    “来……拉我。”

    葶苈还道是个女鬼翻墙,吓得冷汗直飙,可仔细一看,似乎真是一个人坐在墙上。他半信半疑地伸出双臂,没说话。

    女孩见状,突然改口道:“喂,你接住我好吗?”

    她声音太低,葶苈听不真切,“你说什——”

    可未等他说完,那女孩便整个人从墙上跳了下来,“咚”一下将葶苈压倒在地。

    葶苈连惨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

    女孩利索地爬了起来,在墙边反复跳跃,最后泄气地靠墙坐下,哀叹道:“这下惨了。”

    葶苈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反问:“你毫发无伤,有什么惨的?”他干咳几声,又问:“你是谁?”

    女孩忧心忡忡地抓着头发,“表哥这下麻烦大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是谁?”

    女孩望了望他,轻咬嘴唇,答道:“我表哥还在外边,明日被舅父抓到可就惨了。”

    “你们是寿宴的客人吗?”葶苈问。

    女孩点点头,“唿”地起身抓住葶苈的手,问:“你住哪里?快带我躲起来,别被人见到我在这里!”

    葶苈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就像知道他住哪里一样,拖着他离开了。“可你到底是谁啊?”

    女孩应声停步,转身向葶苈伸手,“头花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