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8章 第七回如玉颜似海心

    “太、太恐怖了……”祝蕴红听温葶苈说罢,立刻挽住吴迁的手臂,生怕有鬼随时跳出来将她摄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怪事……不说了!”她打了个冷战。

    “我们回去吧。”葶苈余惊未定,决定打道回府。祝蕴红与吴迁紧随其后。

    三人回到靛衣门,恰逢正在四处寻找葶苈的嫏嬛。葶苈立刻扑到姐姐怀中,“二姐,我刚见到鬼了,阴森森地盯着我……好可怕。”

    嫏嬛心头一惊,不禁想起前夜那双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但没言明。“没事,有二姐在。这里又这么多人,不怕、不怕。”

    例行的安慰并没令葶苈从恐惧中解脱。他将头埋在嫏嬛臂间,闭着眼,紧张地呼吸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向他们移近——“世上本无鬼,唯有多心人。”

    众人朝那声音望去,见一个白袍蓝带的美少年信步走近。

    嫏嬛瞬间只觉双颊发烫。

    这少年,实在俊美得令她自惭形秽——两抹柳眉,一弯笑意,眨着一双似海深的大眼睛,生得跟个粉雕玉砌的人偶一般,却非中原手艺。

    他停在众人跟前,盈盈笑道:“我说得没错吧?”随后彬彬有礼地向葶苈摊开一只手,像是告知自己的陈述已经结束。

    嫏嬛背脊上窜过一丝凉意。

    她听过这个声音,也见过这个人——不——这双眼睛。那天夜里在琪花林与姑姑争执的声音、偷看自己的那双幽暗的眼睛,都是他。她因警觉而变得敏感,继而将葶苈抱得更紧,“敢问阁下是……”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开始旋转额心垂下那一束倜傥的刘海,直到发束缠在指上,方露齿笑道:“在下安玉唯。不慎吓到了二位客人,在这里给你们赔礼。”

    嫏嬛看着他弯下腰去,庆幸自己不需要再直面那轻松的笑容……这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月色般阴森,令人徒生刺骨寒意。

    尴尬而压抑的气氛最终被局外人祝蕴红打破:“你们靛衣门从前可闹过鬼?”

    安玉唯松开刘海——方才绕在指上的发束,现在柔韧地卷曲在他脸旁。“我们这里……生离一时有,死别从来无,又怎会有鬼魂流连此地?”

    “那葶苈见到的又是什么?”吴迁追问。

    安玉唯只是轻笑,不再答话。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祝蕴红替葶苈感到不平,“故弄玄虚,不说人话……”

    嫏嬛依然为自己的发现心惊不已。

    时至日中,宾客一波波到达。嫏嬛同为客人,倒是落得清闲,自己坐在屋里吃甜食。

    自早上就一直不见影的纪莫邀经过她门前。

    嫏嬛立刻截住他问:“葶苈手腕上的瘀伤是怎么回事?”

    纪莫邀笑了,“你不问他?”

    “子都都告诉我了。”

    “那你还问我作甚?”

    嫏嬛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过你的。”

    “想要有收获,多少要有些牺牲。他现在不是能跑能跳吗?别这么紧张。”

    嫏嬛瞪着对方,却发现他也满是好奇地瞪着自己。“你……在看什么?”她一天里第二次觉得脸上发烫。

    纪莫邀伸出手指在半空里晃了两下,然后突然指向她的脸,“你左边嘴角。”

    嫏嬛一摸——糟,沾了一粒芝麻在嘴边。她扭头把嘴擦干净,尴尬地踮了踮脚,随即将手边的碟子递了过去,“要尝一下吗?”

    “什么来的?”

    “祝蕴红在山下买来的,就是油炸的面团,上面撒了芝麻,脆脆的还挺好吃。”

    纪莫邀丢了一粒入口,饶有兴味地咀嚼起来。

    “不错吧?”

    纪莫邀答道:“我不喜欢甜食。”但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味道,像是老四的手艺。”

    “老四?马四革?”

    纪莫邀点头,“在守丧期满之前,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两人并肩站在门前,默默望向远处忙于迎客的靛衣门师徒。

    “我刚才见到安玉唯了。”

    纪莫邀没动,“然后呢?”

    “他在我们离开琪花林前夜来找过姑姑,两个人还起了争执,可我没听出来说了什么。你说……他会不会知道姑姑在哪里?”

    纪莫邀笑了出来,“不可能。他要知道师姐所在,是绝不会乖乖留在这里的。”

    “怎么说?”

    “你去过师姐的房间,里头是不是一尘不染,像依旧有人住一样?”

    “啊,是他在打扫。”

    “他可是能为师姐一晚上熟背离骚的家伙,执念不浅啊。”

    嫏嬛这才松了口气,“他这么神出鬼没地从远处盯着我们,可把我和葶苈都吓坏了。”

    “他也许是想探听师姐的去向。”

    嫏嬛更加不解,“我们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这里。就算想问,他也不必做到这种份上。”

    纪莫邀摇头,“师姐向我们所有人隐瞒了去向,最难受的就是安玉唯。你们姐弟六年来一直妨碍他与师姐朝夕相处,因此心存敌意,绝非偶然。师姐让你们跟我们这群没心没肺的住一起,而不是投奔自家门户,想必也是为了回避安玉唯。”

    嫏嬛低叹,“你说得对。对姑姑的思念之情,我们只能算初尝,他却已历尽六载相思之苦。”

    得知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葶苈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炽热而执着地敬爱杜仙仪,真是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感觉。

    “他还真是……”说到这里,嫏嬛的脸又忍不住红了,“真是长得太美了。”

    是夜大宴,靛衣门里人头涌动,将本已炎热的素装山烧了个热火朝天、喧闹非常。

    吴处道带着何求、何其两个跟班入座时,周围的人无不侧目而视,不敢忽略这庄重的莅临。祝蕴红和吴迁则眼神游离地跟在后面,面上更多的是尴尬。

    吴处道举杯向洪机敏敬酒,先是说了一番祝寿的客套话,又轻描淡写地为之前“教子”之事道了声对不住,最后还加重语气道:“姐夫有事在身,不能亲自来为洪掌门贺寿,是在是万分抱歉。倘若他在,想必有更多英雄豪杰列席。”

    “他这话,是觉得自己只能与一群乌合之众同坐,很失体面么?”嫏嬛干笑道,“就算要巴结自己的姐夫,也该对着本人奉承才对。喧宾夺主,丢人现眼。”

    坐在她身边的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笑道:“说不定祝临雕是有意派他来的,赚几日耳根清净。”

    葶苈也忍不住怨道:“今早他打吴迁的时候,知命师兄气得脸都青了。我看得出他很想发火,出于礼貌才没这么做……在别人家门口打自己的儿子,简直匪夷所思。”

    议论不止,但寿宴好歹顺利地进行下来。未几,纪莫邀一声不吭地离席。嫏嬛见他绕过重重筵席,登上了横贯于正厅之上的飞廊。

    而就在台阶之侧,站着安玉唯。他一手卷着刘海,一手捧着酒杯,像是望着自己在笑。

    嫏嬛打了一个冷战。

    这份恐惧,现在感觉更加莫名其妙了。

    另一边厢,纪莫邀攀上台阶,在飞廊上见到了高知命,“你还真会忙里偷闲。”

    高知命让他坐下喝茶,“无妨,乐意敬酒的人多的是。我可没有结识所有人的野心。”他扶了一下眼罩,望着下方的宴池,轻叹道:“只是苦了师父——这满眼都是不想请的人啊……”

    “不想请就别请,就我们两家自己过,再叫上师叔,不就行了?”

    高知命无奈一笑,“你比我更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师父要是不请这些人来,这孤高自傲的名声一传出去,闲话就多了。”

    “都怪师伯名望高,你们又都好眉好貌、规规矩矩的,自然令人有所期望。不像我山里那老赌鬼,送钱也没人来。”

    高知命低头,不无唏嘘,“师父骨子里是个顽童,可却总要在外人面前摆出严肃正经的模样。真羡慕你们,与外界格格不入,却也难得逍遥自在。”他又望回惊雀山一众的酒席,问:“温小姐如今是山中唯一的女子,你就不怕一门男丁心生轻薄?”

    纪莫邀皱眉,“初时确实有些闲言碎语,我让师父直接把人扫地出门了事。温嫏嬛前些日子还给山里的水渠改道,现在接水比以前方便多了,大家都当她神一样供着,不敢造次。若真有人不知自控,我就亲手将他的色心掏出来喂狼,有什么可怕的?”

    高知命笑了,“你在这种事上,还是一贯的认真。”他为对方满上一杯茶,话锋一转,“可惜老四今年缺席。”

    “没事,等他回来,再找你们补上。”

    “你就别强人所难了,尽孝要紧。不过听说,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师姐的人。”

    “听说?听谁说?”纪莫邀明知故问。

    高知命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一同望向长廊另一端,见安玉唯幽幽地飘了过来。

    “纪师兄可知四哥哥现在何处?”

    纪莫邀答道:“他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你再等等。”

    “可我想立刻问他师姐的去向。”

    高知命劝道:“小安,你四师兄也不知道师姐在哪里啊。”

    “这是四哥哥亲口跟二师兄说的吗?”

    高知命轻叹,无力地望向纪莫邀求助,“你告诉他。”

    纪莫邀托起腮道:“我也不晓得老四如今身在何处。不过直到昨天为止,他还在山下游荡,你可以碰一下运气——要是找不到,可千万别怨我。而且我也觉得他不知道师姐的下落。”

    安玉唯又问高知命:“二师兄,我明日可以下山么?”

    “你也真是心急……”高知命不紧不慢地吞下一口茶,“也罢,去吧。只是别为难你四哥哥。”

    安玉唯连告辞都省去,匆匆离开了。

    高知命不无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我总担心他会行差踏错。”

    “你别杞人忧天。反倒是老四,表面放荡不羁,内里多愁善感。让小安去找他,你应替小安放心,我才该替老四忧心呢。”

    “你我都是做师兄的,心里又怎么不会牵挂?若是像孙迟行当年那样,做师兄做得风流快活、一呼百应,还不是做不长久?”高知命话毕,懒懒地笑了,“只是不想都这么多年了,小安还是和老四最亲啊。”

    “嘻嘻,老四可不高兴你这么说。”

    “怎么,他还惦记着那件事?”

    “何止是惦记,简直就是他人生最大污点。”

    “说起小安,有件事你们一定要知道。”宴席上,孙望庭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约莫四、五年前,师伯带着靛衣门的弟子,包括小安,来惊雀山玩。那时小安才多大?十三岁?对,他那时才十三岁,但已经是闻名遐迩的美少年,长得那是一个标致,眉清目秀的,跟个女孩子一样好看。那天因为大家很久没见面,四哥一时兴奋喝高了,突然捏住小安的脸,当场就吟了一首诗!”他还不忘揪着子都的脸作示范。“那首诗是怎么样来着——素妆难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长。玉颜似画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娇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松开子都,忍着笑道:“小安狠狠地泼了四哥一脸酒!”

    葶苈瞪大眼,脑里艰难地将故事的主人公与驾车的马老四联系在一起。

    尽管格律混乱,但嫏嬛依然暗暗佩服马四革醉中的诗才。

    孙望庭消停些了,低下声音道:“四哥醒酒后听我们说回这件事,羞得那是一个无地自容!从此之后,他就很怕喝酒。”

    “我记得他那时还红着脸趴在地上,大半天都起不来。”陆子都补充道。

    “对啊,对啊,”孙望庭兴奋得拍起了桌子,“如果我们又在他面前提起,他肯定还会脸红到耳根,然后大喊——‘丢死人了!’”

    马四革好奇自己为什么一晚上连着打了这么多次喷嚏。只能说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酒过三巡,一群人到中年的武林壮汉簇拥到吴处道周围,借着酒劲谈起了家国大事。

    “跟你说,”其中一个说得手舞足蹈,“这个我和祝掌门还亲口提过——同生会,终究还是要迁回南方来的。”

    “就是、就是!”另一人附和道,“我管你学了多少年汉话,不是汉人就不是汉人。只有南方,才是真正的汉人地方。你们涂州算好了!我们时常要出入长安、洛阳,那都不像是中原城市了!何必留在这种被外邦人占据的地方受气?”

    吴处道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微微笑着。

    这时又有另一人来发表高见:“我倒是觉得,你们留在涂州挺好。北方也不全是胡人,只要是长城以南,不还是我们汉人故土吗?”

    最初那个手舞足蹈的人插嘴道:“可你怎么不想想,过去这好几百年里,有多少外族人染指过这些地方?风俗语言早就不同了。有几个人能做到涂州那样,胡人不进,胡语不兴?所谓‘胡不入涂’,那都是同生会的功劳。”

    “不是,就算是胡人,不也有大刀阔斧地移风易俗吗?好多姓氏也都改了。而且现在会说汉话的胡人多了去,我们在场的不也有很多在北地开宗立派的豪杰?只要有本事,在哪里过不了活?”

    手舞足蹈的人也不再争执,直接转向吴处道说:“吴总领,你可千万别听他的。祝掌门既然只要汉人子弟,那长远来看,肯定还是要在南方扎根的。北方太杂,这混来混去的,早就没有纯正的汉人了!”

    席间又有一人喊道:“胡说什么呢?我就是来自北方的汉人,我祖上都是汉人!”

    又听得有人说:“南方难道就没有异族了么?真是孤陋寡闻!”

    一群人你来我往、争持不下,虽然说得事事生死攸关,大家倒也坚守君子之礼,没有激动到动起手来。

    纪莫邀经过酒席,听他们议论得不可开交,似乎嫌场面还不够热闹,便当庭吹了声口哨——声杀天王像箭一样从外头飞了进来,连连叫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纪莫邀笑道:“尽是些陈词滥调,要我教你些新词吗?”

    坐在吴处道身边的何求醉得面红耳赤,一见声杀天王在眼前飞过,就喷着酒气叫道:“哪来的乌鸦?”

    纪莫邀和声杀天王一听,眼神都变了。最先发火的当然是被误认为乌鸦的声杀天王。只见它“嗖”一声掠过宴会上空,飞鹰扑兔一般将何求的头巾撩走。

    何求顿感头上一阵凉意,气冲冲从座上跳起,一手摆在脑壳上,另一手则朝四周挥舞,“谁拿了我的头巾?”

    “爷爷拿了!”声杀天王在他头顶上盘旋,“爷爷拿了!”

    何求朝声杀天王的方向撞出去,碰歪了不少坐席食案。他眼界里隐约有一团黑色——应该就是那臭鸟和自己的头巾了——于是伸手向上一跃。

    声杀天王见状,也顺势向上飞;何求扑空回落地上,它也一起降低。如此周而复始,声杀天王一直盘旋都在何求头顶上,何求则像傻子一样不停乱跳。

    吴处道脸都气红了。祝蕴红和吴迁则在座上偷笑。

    作为主人的纪莫邀见状,不得不上前制止。

    嫏嬛见他嘴角微抬,忙拍拍葶苈肩膀,道:“你看你大师兄,又妖气侧漏了……”

    “诸位莫急,让我来教训教训这畜生!”纪莫邀不知从哪里摸出他的弹弓,瞄准了声杀天王。“砰”一声,石子从纪莫邀手中释放,穿越半个大厅,“叭”地打在何求挥舞在空中的手掌上。

    何求一声惨叫,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哎呀……”纪莫邀假惺惺地眯起眼,“打歪了,真是对不住。”

    嫏嬛低声道:“应该没人会信你是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