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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娘娘身侧刀2

    刑名司的掌司听闻御前红人陈公公要来查案审讯,不敢大意,忙去门口相迎。

    “陈公公您回宫了?呃,您这是……?”邱掌司往后一瞥,见陈屏身后两个侍卫压着一个宫女,不禁疑惑,那惠妃宫里的人都审过了,一干人等早就下狱了,这又是哪个?

    “邱公公免礼,咱家奉命查皇后案,此人和狱里那些个,咱家一并提审,烦请快快安排。”

    陈屏面上不辨喜怒,但那一身冷肃之气甚是骇人,抬脚自顾进了刑名司,邱掌司跟在后面也不敢说什么。

    这位来刑名司可就跟回了家一样,他师父做了半辈子掌司,这陈屏也就自小在这牢狱中习得了一身本事,本以为他做下任掌司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哪想到人家一脚进了后宫,给娘娘当管事儿的去了,倒便宜了自己。现在想来,还是人家目光长远,不得不服。

    陈屏在皇帝走后,当即召集了中宫众人,盘查当日情况。

    当日的前因后果,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连尧的计策,是想陷害娘娘毒害她,幸而娘娘机敏,发现了她的诡计,这才临时自己吃下糕点。

    先前查案的人只盯着送糕点的惠妃,却忽视了中宫的问题。惠妃宫里当然不会出现任何证据,定是要在中宫做手脚,才能将矛头指向娘娘。

    若是没有陈屏,就算找不到证据,估计也会被算到惠妃头上结案了事,可如今他回来了,自然不会让真凶安然无恙。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连尧这样“神通广大”,能将娘娘的二等宫女收买了,他两年不在,娘娘宫里竟出了这般吃里扒外的东西!

    “咱家想不通,你做下此事,便成了弃子,诛九族的大罪,你主子能给你什么好处,抵得过你的命?……嗯?”陈屏很少用故作阴柔的声线说话,唯有面对囚犯时,他不介意以此让人毛骨悚然。

    陈屏也不是为了听答案,继续命人将夹棍上紧,睥睨着伏在地上的宫女,手上珠串转个不停,仿佛不是在数珠子,而是在数人头。

    那宫女十指肿胀不堪,紫黑色的烂皮混着血脓恶心极了,此刻她连哀嚎的力气都不剩多少,又怎能听清那伥鬼的问话。

    “陈公公,下官已经差人去查了。”邱掌司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看也不看一眼,只弯着腰回话。

    “嗯,查案讲究人赃并获,人别弄死了。”

    至于指认幕后主使,相信等番役去过这宫女家里,一切便有定数了。

    出了刑名司,陈屏心情愈发沉郁,他久违地想起师父来。

    即便手握权力,在宦官之中辈分极高,人人都给几分薄面,可他佝偻的背无论如何也挺不直了,身上常年带着洗不净的血气,一双眼看人时阴恻恻的,没人敢给他当徒弟,除了被他从宫外捡来的自己。

    陈屏是个野孩子,京城善堂收容的孤儿,善堂只是那些官员和夫人们装饰脸面用的,里面的孩子也都过得紧紧巴巴,被当做免费苦力,随意打骂是常有的事。孩子之间也不是亲如一家,反倒早早惹了外面的习气,明争暗抢,拳头说话,一身痞气。

    陈屏不喜与人争抢,但不争,自己就没有活路,他只好做拳头最硬的一个。

    但他迟早要脱离善堂的,善堂请的先生夸他有天分,他想读书,读好了书,要能得贵人赏识,最差也能在贵人府上谋个差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十一岁时,京城一场地动,平民百姓死伤无数,那善堂也不甚坚固,塌成了一片废墟。

    百姓们哭喊着家人、孩子、财物,朝廷官兵则奔忙在京城王公贵族的府邸……

    没有人救他们,没有人顾及这些一无所有的孤儿。

    陈屏用一把随身带的匕首砍劈横木、砖石,最终在第三日爬出了废墟。

    三日滴水未进,又用竭了力气,他一身褴褛摇摇晃晃走到大道上,意识混沌不清。

    遥见迎面一位锦衣官员御马而来,他想也不想便冲上去拦路。

    “吁——不要命了!”

    “小孩儿……你怎么样?”

    一只手托起倒在地上的脑袋。

    “救……救他们……”

    老宦官抬头望去,断臂残垣之中,半块镶金的牌匾插在地上,依稀看出“善堂”二字。

    后来,陈屏再清醒时,才看清原来自己拦的是位宦官。

    一点也不像好人的宦官。

    “小孩儿……咱家去晚了,里边活下来的人……不多。”

    救活的算上他,也就四个,除了他,另外两个男娃缺胳膊断腿,有个姑娘,眼睛看不见了。

    造孽啊。

    “……”陈屏一阵失神,他从没想过会和这些人以这种方式告别。

    那以后呢?善堂没了,他怎么办?贵人?贵人会管他们的话,又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他忽然看向面前的老宦官,眸光闪烁,他挣扎着坐起来。

    “恩公……您救了我们的命,恳请您收我为徒,当牛做马,养老送终,以报恩情!”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宦官一惊,蹙眉肃了脸色。

    “请您……带徒弟入宫吧。”

    陈屏咬咬牙,神情坚定。

    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官老爷们,眼前这位才是他一直等待的贵人。

    断绝了子嗣缘分又如何,孤儿一个,何谈香火继承。

    从那以后,陈屏便进宫做了掌司太监的徒弟,最开始,师父骂他野性难驯,很是调教了一番规矩,若犯了错他直接在牢狱里过,那些刑具,哪个没在他身上试过。

    好在他明白,师父并非以折磨人取乐,只是他自己便是这样过来的,每每被罚后,他总是找最好的生肌膏给自己,说他日后若想到御前,可不能留疤留病根。

    慢慢的,野骨头被一寸一寸打断,重新长成规矩的样子。他也就渐渐习惯了刑名司,习惯了宫里的日常。

    师父一生刑人无数,手下的冤魂也不少,但他平时却是个再善心肠不过的,待下人宽厚,吃穿用度也不怎么讲究。人人畏惧他,可宫里的猫儿不怕他,反倒被纵容得在刑名司衙门无法无天地乱窜。

    陈屏不知不觉中,和师父变得越来越像。一面是严刑峻罚手段酷厉,圆滑处世且会投机钻营;另一面却又慈悲心肠,笃信神佛,不涉及利害时也不吝多行几件善事,腕上常年戴着佛珠子,心不静了就要摸上一摸。

    师父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到了出宫养老的年纪,却把这掌司之位交给了邱公公。

    “徒儿,你不能像咱家这般,一直呆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这儿不适合你……去吧,按你自己的想法走。”

    陈屏嘴唇几张几合,终是郑重跪拜一礼。

    陈屏何其幸运……师父也是不合适做这些的,却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师父放他离开,他一路向高处去,找到了娘娘,可娘娘也不要他了,又一次将他赶走。

    他不禁开始迷惑,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还是旁人,是执念,推着他往前走。

    这两年,陈屏过得并不好。

    之前被娘娘惯得忘了规矩,到御前来竟适应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回那种谨小慎微、不容半点差池的作风。

    皇帝先天不足,身体病弱,不能久在案前,想勤勉于政务,却有心无力,先帝给他留的烂摊子实在太多,他能用的人才却很少。

    陈屏算是得力的内臣,外臣们上的奏折都要经过他的手,甚至有时批红都由他代笔,一些皇室阴私朝堂阴暗皇帝都由他来处理。

    站在皇帝身侧,看似光鲜,实际上却是一粒微尘,抓着权柄的滋味,并没有他从前幻想中那么好受。

    他甚至后悔当年初见娘娘时,那样明显地表现出对权力的渴求,以至于往后娘娘并不相信他的忠心。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掺杂着利益纠葛的伺候讨好扭曲成了绵绵不绝的爱意。

    娘娘会不顾规矩地捉弄他,和他说笑游戏;

    会体谅他差事繁忙,为他备下糕点茶水;

    会为了晚些就寝耍小性子缠着他讲话本;

    会因自己生了作恶的歪心思而大发雷霆;

    会在太后斥责或其他宫妃找他麻烦的时候,挡在他面前;

    会亲手抚慰他唇上咬破的伤口……

    她离他好近,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当他清楚地意思到娘娘对陛下没有仰慕之心的时候,好像有什么野望隐秘地疯涨。

    可当皇帝与娘娘共处之时,他又感到无比的酸涩。

    尽管娘娘待他再好,他也不过是的守夜的阉奴而已。

    那晚,他的嫉妒和猜忌全都写在脸上,连皇帝都有所察觉,更何况娘娘了,娘娘不喜皇帝,可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娘娘又何必对他解释。

    自己那收不住的占有之心已经让娘娘恶心了,娘娘必然不愿再看到这副虚伪嘴脸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陈屏也不敢往娘娘跟前凑,偶尔见到也是躲着,即便再思念她、再想好好看她一眼,他也怕再惹娘娘不悦。

    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娘娘从前笑意盈盈的眸子变成了憎恶鄙夷,也徒然发觉自己的爱慕是多么可笑。

    他想起去岁宫外给他捎信,说当年那失明的云娘和瘸腿的刘采成婚了。陈屏很是惊讶,抽空去看了他们。

    “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他吗?”陈屏趁刘采准备茶水时问云娘。

    他记得,刘采腿还没瘸的时候,没少欺负云娘,还是他把人打服的。他有些担心云娘并非自愿。

    云娘笑笑,“人总是会变的……他也是,我也是。虽然艰难了些,但只有他懂我了。”

    陈屏还未说什么,就听到门口一声怒喝:“姓陈的!你是不是跟我娘子说我坏话了!”

    云娘顿时一改温婉的样子,空洞的眼睛朝向声音源头,“刘采!怎么跟陈大人说话的?”

    “……哦。”刘采顿时气弱下来,拿着茶壶一瘸一拐往里走。

    陈屏微微睁大眼,觉得这一幕很稀奇。他摇了摇头说无事,几人又聊了些近况。

    其间云娘拿杯子时差点碰倒,刘采扶了一下她的手,云娘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难看,似是想起陈屏还在,这才重新挽起笑容。

    陈屏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离开时,刘采单独出来相送。陈屏一出门就拉下脸,将刘采拖进一旁的巷子,厉声问:“你可是强迫云娘了?!”

    刘采憋红了脸,倍感屈辱地低吼:“我怎么会?我,我从小就心悦她……不过是,她从来都看不起我罢了。后来出了那事,她后半辈子算是毁了,而我也成不了出息的人了……可是我想,至少也该努力一下,是,我没你有本事,但我也有手,有脑子,我去学了木工手艺,自己能养家糊口,用不着你再救济,我可以……照顾她余生!”

    “哪怕只是搭伙过日子…哪怕她不愿我碰她,至少,她是自愿与我成亲的!”

    陈屏有些怔愣地放开他,本来想笑他可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刘采与云娘,街坊都说也算是门当户对,老天成全的一桩好姻缘。可内里只是扭曲的凑合,一个人燃烧自己,牺牲所有,一个人则妥协认命,失了棱角。

    估计在娘娘眼里,一厢情愿的他更为可笑吧。

    他是阉人,再有本事又如何?他和娘娘,是主子与奴婢…撑死了就是合作利用的关系,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谈情爱呢?

    在刑名司长大的陈屏并不懂得男女情爱,只知道奸银、私通罪名。而他一个人偷偷爱慕,又怎能构成这些罪名?

    所以在中宫,他从不觉得对娘娘抱有爱慕是一件难堪的事,他只想着多对娘娘好,想她平安喜乐。

    出了中宫,陈屏见了皇帝与他的爱妃,又见了刘采与云娘,还有那些宦官与对食……他这才明白,师父当时向他确认再三,问他可是想好了,究竟要他想到多远。

    要他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爱上了大齐的国母。

    爱而不得的痛苦一遍遍提醒着自己的残缺,伦理纲常强加的屈辱感让他无所遁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但如若一直困厄于此,那就不是陈屏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因为惧怕而放弃的人。这份忧惧,在看到娘娘的那一刻,总会被汹涌的欲念淹没,浑身上下叫嚣着……停下来,不要再走了。

    伏在娘娘床前,缓缓将前额贴在她玉白的手背上。直到此时,真真切切感受到娘娘手上的温热,他才确定娘娘还活着,自己还活着。

    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往上走却一直不满足,一直想抓住什么,却一无所有。

    因为他其实是想停下的。

    他生来孑然一身,便以为自己应当无牵无挂,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可在善堂的一片废墟里,他想停下;在师父风烛残年之际,他想停下;在娘娘让他另谋高就之时,他想停下。

    即便是个带着满身伤痕与枷锁的残缺之人,陈屏仍然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所以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停在了娘娘身边。

    就算娘娘醒来后看到他会生气,会厌烦,他也认了。

    娘娘……这红墙里,人人向往着紫微之尊,唯您踩着独木桥摇摇欲坠,一人独往南墙,连条退路都没有。

    他心里怜惜又倾慕,娘娘的明媚与孤高,狡黠与坦直,时而骄横时而温柔……一颦一笑,皆是不同的色彩,是不会褪色的画卷。

    谁叫娘娘……将他原先所住的耳房锁起来了……掌事太监的职位也还空悬着。

    既然别人都做不得,就还是他陈屏的。

    贴在手背上的前额移至鼻尖,贪婪地汲取着女子的芬馥幽香,眼尾泛起薄薄的红晕。

    寝殿之中悄然寂静,唯有两道呼吸声清晰地纠缠,一道清浅平稳,一道急促又沉重,像渴水的鱼,再也不愿放开那一汪弱水。

    大约是在梦里吧。

    喜欢编着头精致鱼骨辫的小女孩,在继母怀里撒娇告状,说姐姐把假蜘蛛放进她棉花娃娃里吓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

    那时的她委屈坏了,分明是她先碰坏了自己最喜欢的蜘蛛标本,她才报复回去的!

    没有人会听恶毒姐姐解释,一个小女孩有这种东西本身就很奇怪,进而认为她是阴沉古怪的性格,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更何况,弄坏就坏了,姐姐要让着妹妹啊,怎么还能报复回去呢?

    从小到大,类似的戏码一次又一次上演。她们姐妹俩本来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可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两看相厌的“死敌”。

    读了大学,又出现了经典的姐姐跟妹妹抢男人桥段,这个男人自然就是男主。那时李婉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那个男孩,也许是因为他成绩好长得好,也许仅仅因为她是妹妹喜欢的人。

    毕业后,随着妹妹和男主确定了关系,剧情走向了尾声,恶毒姐姐终于不再做谁故事里的陪衬,觉醒了自己的意识。

    她猛然发现,自己这大学四年好像一点提升都没有,整天盯着妹妹找茬,围着男主打转。可最后呢,用她的黯然离场作为笑柄,衬托主角的圆满幸福。

    她很后悔,也有做错事的愧疚。但世界却不允许她还妹妹一句道歉,不允许她远离剧情人物,过好自己的人生。

    而是把她空降到古代世界打白工。

    还被所谓的剧情狠狠坑了一回!

    连尧是任务对象的生母,是皇帝的早死白月光,是被人陷害而死。在这些前提之下,李婉沁根本没有察觉到连尧的不对。

    但那天,平时表现得唯唯诺诺,甚至有些怕她的连尧竟然主动向她讨要糕点,还偏偏是自己绝不会吃的栗子糕。

    李婉沁直觉不对劲,暗中心思一转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同时也被这位白月光的鼠目寸光、胆大妄为给气笑了。

    自己位份低,有她这皇后罩着,日子不知能好过多少,她却要来一手陷害,分明是把她当成最大的假想敌了。

    亏我还想救你,还要帮你养孩子!

    冲动之下,李婉沁自己把带毒的糕点吃了下去,反正本来是连尧要吃的,肯定死不了人。

    结果浑浑沌沌的,一会儿梦到小时候,一会儿又好像还在自己的世界,她的创业团队刚刚起步,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妈妈的娘家人也在b市,姥姥、表弟、小舅对她都很好……

    她想回去啊。

    丫鬟将汤药端上来,陈屏伸手接过,正准备喂给娘娘,忽然听得榻上人有了动静,口中呢喃着什么,陈屏忙放下药碗,凑过去查看。

    “娘娘……?”

    陈屏紧张地盯着娘娘的面容。

    苍白的脸色竟慢慢红润起来,紧闭的眼皮终于如蝉翼般颤了颤,缓缓睁开。

    视线里仍是绫罗幔帐,看来还在古代,敛下眉目,神色怅然。

    稍稍侧头一瞥,竟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屏?”嘶哑的嗓音轻喃着。

    糟糕……看到他为什么这么开心?心跳猛地加快了,脸颊更红润了。

    陈屏好像比她还不自在,明明眼中的欣喜激动藏都藏不住,却低着头,僵硬地不知该如何动作,好半天才行了个礼道:“您…您醒了,可有不适?奴婢唤御医来。”

    说罢,马上吩咐丫鬟,又回身端过药碗旁边的水,要服侍李婉沁喝。

    李婉沁本想拒绝他,让丫鬟来,谁知一向守礼的陈屏竟自顾自地把手揽在她背后,将她搀扶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靠在他的臂弯里,水正递到她的唇边。

    “……”这还是陈公公?

    他的下巴就在她头侧,把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清冽的苏合香气味令她清醒了些,晕眩感下去了不少,也让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过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