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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行止七

    晨露未晞时,一轮红日已入青鉴。落在大病之人的眼中,刺眼的似是鲜血。今岁新正,她也见过这样的红日。当日蜀国公主的红衫与花冠,比今日的红帷幔与瓶中扶桑要鲜亮活泼许多。

    荇之掀开薄被,脚一着地,便有尖锐的疼。她卸了力往被子上一靠,才稳住身形,心口于是有些浅浅的后悔:她本来不应逞口舌之快,无一丝用处。

    把寝裤撸到膝盖上,去看脚踝与脚底板:上过药,但也烂得差不多了。小腿有刮伤,应该是被拖行了一段时间。

    她去摸手腕上的碧玉环,摸了一个空,定神去看帷幔外扫视了一圈,也不见核桃木与碧玉环。心窝冷得很,咬咬牙下了床,去推门,门反是被一个女娘子推开:身量苗条,穿着一身玫红桃树纹的长衫,外头搭了一个红褙子。发髻盘得高,一朵大红芍药戴得也俏。

    只何荇之觉得碍眼,一掀眼皮子,问:“我的碧玉环呢?”

    女娘子福了福身,端得知书识礼,嗓音柔婉:“如大人吩咐,您身体上的装饰物都由他保存,在检查没有问题后,会由他交付与您。”

    何荇之又问:“明达枯呢?”

    “大人出去忙了。”

    他出去忙了,她便是高门大院的“富贵闲人”啦——荇之气笑了,她是脚疼,但现在又没有绳索,便压着疼往外走,那姑娘左右押不住她,只能大声地唤人:“来人啊!”

    吵得跟只雀儿似的,让人脑袋突突地疼。她加快了步子,却被横来一只枪刮伤了腮帮子,疼地“嘶”了一声,便伸手去擦,擦了一脸的血,顺带别过头看了一眼守卫人:一个半大小伙子,见她看来,握着枪的手都颤颤巍巍。

    可以,让一群小孩和宗女守着她,明达枯是老糊涂了。

    真叫她在着斧钺棍棒之中走出后院。她才见青墙黛瓦,杨柳依依——难得的好风景。而拓拔濂麾下的两个人物,一个明达枯,一个王喜,便在柳下,一站一坐地谈话。

    见她走出,也不惊讶,明达枯还朝她招了招手。荇之却觉着恶心极了,但她知道王喜:这是一个少见的,与柯尔亚武臣不对头的人。还要归于莲元,他曾在信中写过一件事:

    “我家中有个老仆,最油滑不过,对主却忠忱驯顺,老爹一直很看重他。一日,老爹谢世,我将接任家主了,便问他‘若叫一个异乡人与你共事,你愿意与否?’这个老仆说‘异乡又如何,主子宽心……’他当时面色很不好,我之后才明白,他有未尽之语。他其实没用说错,异乡的确无妨,但他极难与异族人共事,在他眼中,‘异族之人与蜀人的生活方式,文化程度与语言习惯都是迥异的’,他与我说‘他尽管有意保持平和,仍不免与他们发生龃龉。’而我却知,当我们专注于一件事时,与我们共事之人是何模样,其实影响是很微小的,他有无力之感,只能是先入为主。”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我后来才知道,她他家小女儿,曾被异族人掳掠,沦落到风尘女的处境,后又无故病死。我很想可怜他,但许是我天生冷清,我只能想到异族本无立锥之地,人丁稀薄,亦是我等所致。”

    烈日与夏风中,小脸妖丽的蜀王女一身素白的寝衣,缓慢的走近了巨岩。王喜被勾得抬头,清楚看见了她白嫩嫩一只耳垂横侧的一道红痕。

    “您怎么不穿好衣衫再出来?”明达枯语气并不严肃,甚至含了一星半点的熟稔与笑。

    荇之却直截了当地质问:“你叫我跟马后面走,走便走了——玉环呢,那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武阳侯已贪婪至此了吗?”

    强扣上的两顶帽子,让一人眉一压,一人心口一酸。明达枯似笑非笑地说:“小王女,注意您现在的身份。”他倾身握住她的下颏,把她拽得打了个踉跄:“本侯现在能给你一件衣服,那都是仁善。”

    于王喜看来,年幼的蜀王女面色惨白,瘦小的躯干颤抖不已,几乎不不能自持。

    她褪尽了身上的金玉宝石,只有下颏尖尖,似乎还有些棱角。皮肉白嫩细腻,与那柯尔亚武人粗大坚硬的指骨形成强烈的对比。好似一块温润的美玉,将被野人生生揉碎了。

    他当即伸出手打了一下明达枯,很轻,但警示的意味非常浓厚:“武阳侯,此为夫人。”

    明达枯心口郁极,狠狠一推,她疼得溢出泪花,索性顺势向后倒去,想着摔死好了。王喜轻呼了一声,却见武阳侯广袖一挥,便扶起了她。

    “夫人已至徽州,这些日只管好生休养。”王喜语气不轻不重,却又似有泰山之重:“主君七月一便至徽州府,自那一日始,您便有苦吃了。”

    荇之在身后那截小臂的支撑下逐渐站直,嗓子还是沙哑,她一字一顿地与王喜说:“我的东西。”

    王喜点头,给了明达枯一个眼神。荇之便感觉到一只碧玉环佩在了右腕骨上,一只核桃木簪也草草插进了发中。她径自抽下簪子,死死地握在掌心,头也不回地回屋了。

    “主君可有说怎么处置她?”明达枯回到清塘边,折了一支柳兀自把玩,随口问了一句。

    王喜摇了摇头,也调了坐姿:“没明说,只叫先在徽州放着。之前都没忍心,现在怎么也杀不了了——本来也没问题,不知谁在赫尔利县给她送了信,现在难办了。”

    “老三干什么吃的?”

    “哪里是老三的问题,檀老与鸿明都是南城土著……若不是主君对她明晃晃的怜爱,”王喜低声说:“我都怀疑是故意留着她,以引出这二人。”

    明达枯也皱了皱眉,问:“没说要审她?”

    “不仅如此。还说,若她不在徽州,便把野人清掉,若在,只把人扣住。你来得也赶巧了,我还未动手。”

    “偏偏是她。”

    明达枯扬起手,把杨柳枝投入碧水中,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又想起一茬:“谁去合州请宋邳,我不去的。傅家我倒是可以走一趟,其他几家信到便可,也不用请。”

    “都不用请。”王喜朝摇头:“你把那几个阵画好,确保不会被察觉,看好她。”他朝右侧那个小院子抬了抬下颏:“我去问一问李鸣溪,徽州的雨季是否足够长,没准主君还要与乌江灵沟通一下,否则以近日来这个水位,驱使‘海上宫’有点危险。”

    与明达枯不同,王喜在拓拔北原扮演的角色类似于丞相,管的事杂七杂八。明达枯驳了他一句:“李鸣溪知道些什么,他恨不得马上归隐老山了,不如问他儿子。”

    “他不知都没事。问他儿子,由得李家大郎往天花乱坠地报?”

    明达枯“咳”了一声,走近了两步,低声问他:“我还是不明白,何必留着徽州?”

    “你怎么不问,何必留着合州?”

    徽合相邻,唇亡齿寒。明达枯还是明白的,他不解的是另外一个:“宋邳还有余力救徽州?”

    王喜瞥了他一眼,似是嘲谑,他又调了个坐姿,侧脸对着他:“我问你,前蜀开国两公爵是哪两家的?”

    “这我知道,傅氏与贺氏。”

    “祖孙三代有一个大骠骑大将军的家族?”

    “贺氏。”

    王喜见明达枯似有不耐,笑着问:“最后一个问题,现在贺家主母与傅家主母姓什么?”

    明达枯便是不知道,也猜到了。他似是想到什么,声音又压低了些:“可你别说,李家女便在寿阳那屋子里,我见她,不过是个‘小神仙’,怎能嫁得了前蜀一等世家。”

    王喜被问到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

    这一问王喜答不上,若要寿阳,或许她能应得口若悬河,然彼时,她正在听那披红戴绿的小女娘与另一人在她休憩的屋子聊着体己的话。

    这太新鲜了。如非她对自己身法自信得很,她都要怀疑,这是说给她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