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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就这样,"脱"字成了他儿时的第一个玩具。他是在心里玩的。

    "二脱"和"一脱"是有差别的。一脱仅仅是一个字,是嘎巴脆;二脱却是一组字,是阴阳声。在那片青色的高粱地里,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着,那些字就像是炸豆一样一个个进落在他的头上:"脱。""……桂生……""草。""红叶他爹……""草。""红叶他爹……""草!""……"这些字是需要时光来翻译的。他看到的是情景,在情景中麻子六爷肩上搭着一件土色的汗褂,光脊梁站在那里,歪着一张汗浸浸的麻脸;幺婶身上背着一捆草,头上蒙着蓝花格格头巾,头深深勾下去,尔后是草捆慢慢地坠落在了地上,接着,幺婶蓦地摘下蒙在头上的蓝花格格头巾,只见她半弯着腰,一双手"唰、唰、唰、唰……"眨眼之间,在四周的高粱棵上刷出一抱叶子来,随手铺在了地上,接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一厂高粱叶子上,夕阳照着一片白亮亮的沉默……后来,在时光中,经过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语气上感觉到了"脱"字的深刻。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什么说脱就脱呢?为什么别的人就不能让幺婶脱呢?在村街上,他亲眼看见幺婶把一碗饭泼在了石头身上,因为石头乘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石头那样壮,可石头还是吓跑了……当然,等他认了一些字之后,他首先懂的就是这个"脱"字,他认为"脱"的真实含意就是脱了衣服用肉体说话。很生动啊!接下来,他又逐渐明白了那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环境里,他在那组字里晶出了对抗的意味,"脱"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他在第一个"草"字里品出了低贱;在第二个"草"字里品出了不屑;在第三个"草"字里品出了带有威胁成分的鄙夷。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红叶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红叶他爹……"跟这件事的关系。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对抗的剧烈,在那片高粱地里,这是幺婶最为强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婶的男人,而对应却是"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幺婶抬出了"红叶他爹",红叶肯定是一个女娃,却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官名:红叶。红叶是谁?而红叶她爹又是谁呢?这是一个语码,是一个暗号,分解后他得出结论,这不是大李庄人……可是,他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六爷,他的对应还是一个"草"字,看上去虽简简单单,可幺婶无奈了,她再次强调了"红叶他爹……",而麻子六爷最后喊出的那个"草!"字的含意极为丰富,那里边包含着在平原上可以傲视一切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呢?

    在一个时期里,他看见幺婶的三个儿子在茁壮成长。幺婶的三个儿:产大国二国三国全都长得虎头虎脑的,一个比一个壮实,而那时候他却像麻杆一样瘦小,他的碗也小,他只有一个小木瓯,他饿。

    在村街里,幺婶的三国曾气势势地对他说:辫儿,你过来。

    可是,待他一走过去,小小的三国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个满脸花!他反抗过。他曾经把幺婶家的三国引到一块埋了草蒺藜的地里,尔后把他一下子推倒,让三国滚了一身草蒺藜……可是,大国、二国、三国一齐来了,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把他卡死了……大国说:"让他喊爷!"他不喊,他实在是不想喊。二国说:"不喊让他吃屁尸于是,三个国一个个褪下裤子来,坐在他的脸上一人放了一个响屁!屁很臭,一股子红薯味。他哭了。

    后来,他把这次反抗的失败归结于红薯。这是关于屁的总结,从三个国放出的屁里,他闻到了足量的红薯味,那就是说,幺婶家的红薯多!三个国有足够的红薯可以吃,而他,却从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红薯。时间仅仅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看到幺婶一次次地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婶却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里,像败节草一样分解开来,让麻子六爷用肉体说话……麻子六爷嘴里喊出的那个"脱"字已经失去了那旧有的霸气,而变成了一种温和的絮语。那字后边也常加上一个"吧",那"吧"肉肉的,带一股粘粘乎乎的气味。每到最后,麻子六爷总要捏着一个地方,说:凉粉豆。什么是凉粉豆呢?当麻子六爷又一次说过"凉粉豆"之后,就再不见幺婶上地割草了……突然有一天,他看见麻子像死灰一样蹲在村街的一个墙角处,他像是眨眼之间老了。他蹲在那里,手里哆哆地捧着一只老碗,正在"嵫嵫喽喽"的喝面条,这时候幺婶走了过来,幺婶挺身从麻子六爷身边走过,就在她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勾下头,"呸尸一下,朝麻子六爷碗里吐了一口唾沫,而六爷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缓慢地动着筷子,木然地望着那口吐在碗里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终也舍不了那碗面条,竟然把那带有唾沫的饭吃下去了……在那一刻,他简直是目瞪口呆!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凭着那一株草和一个字的启示,在无意间接近了平原的精髓。也就是在这一年里,他同时发现了一个真理:他小脚趾的指甲盖竟是双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