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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过了一会儿,那动听的棒槌声消失了,女人幽幽地站了起来,脱去身上的衣裳,像软白的云朵一般扑进了水里,"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像打碎的细瓷儿一般好听。他看到了女人那白白的脸儿,白白的膀儿,忽儿悠悠的眼睛,还有胸脯上那两坨颤颤耸动着的软雪……季和身上那股野性的力突然消失了……就在这天夜里,季和在窝棚里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走出了窝棚,走到了新开的地里……他突然发现那棵谷子神奇般地长高了。谷棵像大树一样地粗壮,高高地直插云天。肥大的谷穗一嘟一嘟地倒垂着……他刚一贴近谷棵,便听到了棒槌的声音,离开谷棵,那神奇的声响就消失了。于是,他顺着谷棵爬上了天空……在天河边上,他看见了那个洗衣的棒槌女。棒槌女的棒槌漂到河里去了。季和跳进天河帮她捞出来。在递棒槌的时候,季和抓住了棒槌女的手,突然把她抱在怀里,顺着高耸入云的谷棵一步一步来到了人间……第二天早上,当季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是从地上抢来的?还是从天上抱来的呢?没人知道。)……十个月之后,窝棚里传出来了新生命那响亮的哭声,棒槌女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季和把那神秘的小红肉儿掂了起来。他清楚地看见,在小红肉儿那粉红的小脚丫上,嫩点儿一般的小脚趾分叉着两个米粒大小的指甲盖。这是本族血脉的标记。他笑了。高高地擎起小红肉儿,亲了亲孩子那嫩芽儿一般的小脚趾。像对待祖先一样。

    从此,季和再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直到死去。

    羊(一)

    儿时,他的记忆是从一株草开始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正经名字。

    只知道,爷叫捆。爹叫绳。他叫辫儿。都是喉咙喊出来的。

    记得,娘上地时常把他捆在一根绳子上,一头拴在娘身上,一头拴在他身上,娘在前边割豆子,他在后边的豆地里爬,活活一个土孩子。娘割得太远时,也会把绳子解开,让他带着一根绳子爬,绳长,也拉不太远,不会出事的,他就这么爬着爬着站起来了。他走路并不是人教的,而是在田埂上摔出来的。他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爬着爬着就走起来了,尔后他栽倒在玉米地里,就摔在一株小草的跟前。他趴在那里,像气肚儿蛤蟆似的,很久很久站不起来,眼前晃着那么一株小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一直趴在那里望那株草,那草曾给他打下了强烈的记忆,以至于成人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株小草的状态。那是一株很瘦很弱、细线一样的小草,杆是青色的,微微泛一点灰,泛一点点白,草节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寒。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害怕,可他就是怕,那么弱的一株小草,他怕。后来,也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抓了那草,当他把草抓在手里时,他发现那草已经散了,草是自动散的,草散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些碎了的小节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散呢?这个疑问也许只是一个讯号,一个存留在小小脑海里的讯号,完整在一刹那间分解了,脑海里却存活了一个疑问。一直到很久,大些了,当他成为一个割草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叫"败节草"。这时候"败节草"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信号,他就这样记住了"败节草"。

    然而,记忆是延深的,与"败节草"有关的是一段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声旨,他也不会记得如此深刻。

    那其实是一个字。

    就在那片玉米地里,他还拾到了一个字,他听见有人说:"脱!"那个字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很突兀。那个字很干,很硬,是哑声嘣出来的,就像是夹板一样,一下子夹住了什么,夹出了一片橘红色的恐怖。那个字还甩出了一股簌簌的声响,一股甜腻腻臭腥腥的气味……"脱"很生动,就这么"咚"一下打在了他的耳膜上!尔后他的记忆曾不断地对这个字进行修饰,一次一次地增补删改。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个"脱"字,他曾经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麦秸垛里默念"脱、脱脱脱……脱!",那个字太生动了,他念了就笑,念出了很多愉悦,也念出了五光十色的韵味,于是就有了"白亮亮"的感觉。这个字跟"白亮亮"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出了更多的内涵。在时间中,"白亮亮"有了无限的扩展,直至定位。于是在一片青色的高粱地里,他看到了麻子六爷和幺婶。这是记忆的重复,还是那么一个"脱"字……这个"脱"字终于跟"白亮亮"勾在了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