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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昌明二十四年。早阳春里,乍暖还寒。

  朝天街纵贯南北,衔连宫城,十里坊间,市廛栉比,商铺鳞次。与五府六部钟萃的东西向棋盘街,于大明门外丁字交叉,揽尽繁华,王气蒸蔚。细述这朝天街,一本书写不尽,千卷轴画不完。

  单以兜里的雪花银为秤,便能将朝天街挨肩擦背的人物秤出个二斤八两、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倘若以睥睨相对龙虎相距的“天命赌坊”和“银楼”为地界牌坊,富贵贫贱那更是一刀为二了:向南靠城门,其内百艺杂耍俱全,三教九流七修八配,樵父贩夫引车卖浆,小本经营唧唧嚷嚷;向北近宫墙,其间彩楼相对绣旆相招,达官显贵罗琦美人,香车宝马往来蹬蹭。琼海玉畔上,珠宫贝阙林,犹以傲踞丁字口的“抱月楼”为盛,连甍接栋里呈众星捧月之势。

  然而这一切喧嚣热闹、繁华竞逐,在困局朝堂、急于归隐林下的循吏良臣的悯时蒿目里,剔骨剥皮后仅剩下粉饰太平的贪墨污臣和日益贬薄的版模宝钞、四海不靖的边夷以及那从未安澜的江河堤坝而已。而在安心落意的清流做派人心间搁浅着的,仍不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讥诮罢了。相形之下,令大内髹金龙椅上焦心燎神的万乘之尊躁激痛恨的,不是那一批批被贬谪流放或大隐隐于朝的前者,而是这后者这些个高风峻节的“清流作派”,因他们往往发挥了烂心腐根的鸩毒作用。可又有谁知,二更天三更鼓的午夜梦回,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总会被迫忆及,昌明十年含冤屈死的那几缕银魂素魄。

  春风掺醉柳丝掺黄间,一月白粗布少年肩挎糙布褡裢,由贫南向富北,穿街迎市直往棋盘街腹心的“万卷屋”赶去。瞧他年纪轻轻,眼角却已生出些淡淡浅纹,浓浓书卷气和市井江湖气微妙的结合,令他看上去雅痞无双,人畜无害的天真里又夹杂着些许故作高深。

  “万叔,二十张耗子皮。给银。”少年流星赶月地蹿进紧邻户部、礼部两大衙门的二层雕檐万卷屋,掏出摞文章递柜面上,便直直伸长他那双妙笔生花手。

  “小先生,您这手够滴溜麻利啊。笔酣墨饱波澜老成,高低贵贱骡马分明,十分迎合贵胄子弟家口胃,今儿又多了几个专找你的恩家,揽还是不揽呐?”店老板万银边清点文章边询问这抢手走俏的豆大毛小子。

  “揽。”

  “那三日内交燕子笺,可来得及?”

  “能。”

  万银从袖袋里摸出贯宝钞递与他,闲磕打趣:“你这小孩吧,年岁不大气性斗牛。人人把这糊口祖宗们唤‘恩家’单你胡诹作‘耗子’;人人称这你好我好的黑纸白字儿叫‘燕子笺’单你浑喊‘耗子皮’。这要被哪家听见,势必吃他们一身闲气呐。”

  所谓耗子,乃泛指“国子监(北监)”甚至“弘文馆”里饱食终日却无所用心的一帮钟鸣鼎食之子弟。北监死板教条学业冗沉,无人能逃生;弘文馆学风严谨龙种坐镇,谁人敢钻空。双压之下,这一帮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们便催生出一份不明净生意——燕子笺代笔——即“高酬”买“墨宝”,他们两眼倒吊鼻孔朝天地豪掷着那原本就铺天盖地的版模宝钞,仿佛在周济着天下似的暗中征募着才华横溢的寒门清流为其代写各类经史子集、诗词注疏之课业和杂曲策论之文章,进而完成北监考核,更在弘文馆扬名立万,以备抵日后出仕。是以岁岁年年科考进贡,一波又一批的实至名归如假包换!而代笔日趋繁荣,朱衣点额就愈发包揽于权贵!!太阳底下从来就没什么新鲜事,自古都是少数人圈养着多数人。控制知识链进而领牧老百姓,秉要执本第一条!!!

  少年垂睑捻着日益贱薄的版模宝钞,心底暗嗤“真是擦屁股都嫌软”,然而苍蝇蚊子也是肉哪,嫌不得!嘴底便还是浮皮潦草应付句:“止于糊口,不意逢迎。”

  “这年头谁都想巴结些祖宗老子,你倒高情远致,不落窠臼。”

  “苍蝇才寻狗屎,小子可是跳蚤。”少年溜蹭下鼻尖,戏他半眼,利落袖走柜面上一沓新进耗子眼(文眼),走偏桌抄起摞白净宣纸装褡裢里,再转向暗阁门外的旮旯处,弯腰揽了沓用残废纸,作揖道声“谢”便流星远逝。

  话说这嘴里吞旋风口气十分大的小子,自称“发财”自号“小孟尝”,详细名讳不清不处,单知混迹于城南葫芦庙街的涌金巷生财口。瞧他年少体薄,却是胸有万千,论起道理一条一缕堪堪如两脚书橱。少小年纪还当得个启蒙经书匠,管照着一群钻天打洞的泼猴,街坊邻里仰扳他才学,都尊他为“小先生”。莫说店家可怜照顾他营生,不若说小子倚马可待流水文,反让他生意昌隆日斗金。

  万银目送走绿豆大的鬼,甫一抬眼,瞥见暗阁门口靠杵的人影,只叫三魂吓掉一魂、七魄飞离两魄,是皮黄唇紫腿软脚绵,少顷才松开他生锈板斧眉,稳住他易碎水晶心,辞气怯缩却掺着股浓浓失望:“原来是花……花爷啊。”

  “唉你个羊质虎皮的东西,爷虽不是你们家那尊不哼不哈的冷锅冷灶,你也当继续装得四五四六嘛。”说话人一袭绛粉缎袍,并着双粉头皂靴,拨拉着本图文并茂、毛男绿女的《国色天香》再鄙薄道:“哎呦呦世风日下哦,看插画书的都不如子曰孟曰的受爱戴咯。”

  万银拱个万福,揩把汗道:“小的哪敢哪敢”。

  “行了行了,你可真不如方才的‘刺头’叫爷瞧着心顺些。扎一扎刺一刺舒筋又活络呐。”粉头皂靴雷劈了似得浑身抖了几抖,这才抬起羽睫,真真个花面春明、风流第一的傅粉何郎、富贵神仙。瞧他凤眼一挑,一挂下水就从头坏到脚,而始终晃悠悠哆嗦嗦的一只脚,没来由让人跟着他一起颤。他自腰间骨扇一掏,吧嗒合上了教人偷香窃玉、摸肥把瘦的邪|***卷儿,攦手洋洋再道,“这百闻不如一见的小孟尝,混什么地方啊?”

  万银有一说十,这绰号“花鬼”的玉面魔心即刻乘车远追。争叫他替小先生揣几分闲心。闲心之外,忍不住呢呢念念:“真像,乍一看真像。”若非二位贵人八分相像如出一胞,方才他也不会紧张成那怂样。

  少年挎着足够装下他的粗布褡裢,精头精脑绕着万卷屋南侧的户部衙门转悠着圈圈,俩守门郎乜斜着他,观他既非乞儿丐僧更非投名刺之人,便次第轰喊“瞧什么瞧,这是咱户部大衙门,又不是庙会赶集的地方,走走走。”“快滚,再不滚把你小子抓起来铸成串铜钱。”

  少年提了提褡裢,假咳一声道:“小子还当是‘空部’衙门呢。”

  字字如拿针戳人。

  门郎一听铜眼大瞪,握在手里的红缨长|枪霎时刮起阵戾风,刚追出几步,身着五品白鹇补服的户部郎中尤孟頫慢慢腾腾踱出来,见俩七尺门郎追着一三尺蒙童耍威福,忙温吞呵斥:“你二人还不快退下。”

  平地抠饼的少年闻言驻足,转身远远作了个“地包天”鬼脸,拿腔拿调再耍句花腔:“六部各吹各的调,敖马各撒各的尿。”就鼻子朝天嘚瑟瑟离开,徒留两门郎灰秃秃挨责。

  花鬼收回扇柄,马车绒帘应道儿绵绵垂落,人却是冷不丁地哂笑声:“空部。倒是个狠人儿。”言毕将书僮花蝶一脚踹下车,“爷先去抱月楼应付两杯茶,你给爷可要跟好了这抖机灵俏郎君,跟丢咯明天叫山桃给你梳个堕马髻,站街上供人揣摸。”

  花蝶皱着两条烟囱眉,喉结都努大几分,最后也只能丧丧地应声哦,望轱辘远逝的马车作个长揖,脚底靴便不情不愿地橐橐跟在那急溜骨碌的月白发带后,十二分心虚。在少年回眸看向户部衙门时,小书童脚底生绊了下,少年看着好端端走在平地方砖上的醉酒人,嗤笑一声儿,转身东挪西闪“啊狗屎”“啊狗屎”的佯跳几下子,摆了摆衣袖便正正经经地远遁。花蝶看着清净无尘的各衙门前街,表情不禁扭曲。

  而这一边,守门郎退回来后,恭谨问询:“尤大人。”

  尤孟頫似愠非愠,半晌才不温不火道:“尔等食着万民俸,何以要追着一黄口小儿在衙门前肆意乱逐,成何体统。”

  “大人,不是小的们故意滋事。是这小子无故在咱衙门前放刁,东摇西晃,一看就不轨。”

  “他还说咱衙门是‘空部’!”另一守门郎忿忿接话说:“咱户部管着国帑,是咱大明朝的钱袋子,他叫成‘空部’分明是存心找茬么。”

  尤孟頫疲颓的眼皮忽然抬了抬,一双狭长而深藏的灰褐色眼睛亮了亮转瞬又落入灰烬,嗫嚅道:“太仓银不足三十万两,可不就是‘空部’。六部各吹各的调,半大毛孩倒比好多执纛官老爷通透。”门郎竖起耳朵意欲听清些,尤孟頫却腆着一颗西瓜肚,无欲无争地上轿离开。

  这时户部左右侍郎跟着他们的堂官纪盈大步跨出来,门郎忙忙唱个肥喏。左侍郎章进瞥眼二人抬蓝呢小轿,滑溜溜句:“这尤大人这几年还真是宽心胖胖,轿子压的是越来越低了,人也是坚瓠不开窍,一步步往坡下走。”

  纪盈哼了声儿:“半山腰的一片云,能成什么气候,依老夫看,他这从五品小郎中也是不想做了。”

  “可不是。”章进再吞条泥鳅,滑溜溜的肠子滑溜溜的人。而右侍郎卢尧年始终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涓涓细流,话该多不多该少更少,如滩稀泥,上锋想把他糊哪都可以,但无论糊哪他都能弹响高山流水。“卢清流”细细地瞟眼蓝昵小轿,在纪盈钻入八人抬大轿后,慢慢钻入自己的四人抬小轿,跟往“左相府”敖府议事。

  惦记“空部”惦记了一路的少年急走两碗茶功夫,才从棋盘街拐至了朝天街街口,停脚处正立着座画栋漆云、雕梁耸汉的梦幻高楼:好一个天上人间,正是那皇亲国戚才敢销金散银的窟儿,“抱月楼”不假。身无二两白银的少年不由得秀眉倒蹙,满脸雕着不屑这金银窟蛤蟆海的小表情,不过是自知卖了自个儿也抵不上人金顶一片瓦。额间沁汗口干生津时,只好削想着亦高耸对面的“春林班”脚边,一家巴掌大门面的“酥懋公”,砸吧下嘴,从速买了几个香酥滑脆唇齿流香的点心回家,端端这流年不利出门就碰条恶狗,哦不,是几条。想他也是个文化人,素来主张以理服人感化苍生,今日却注定了要骂架扑街(gai)。

  本性一温吞迟钝瘦书生,尖锐的生活却让他尖利扎人。

  只瞧他高捧着点心,翘鼻子闻两口,刚掏出半沓宣纸一捆绣帕,准备规制规制褡裢再放入,低眼没几分,就被一对跌脚摔手的老父女撞撒一地,接着囫囵个人被几个皂袍家丁撞成个找抽贱陀螺,东西南北中转足两圈后,便在漫天飞扬的宣纸里不辨雄雌。想这青天白日,春回乍暖好时节,也暖不出个天下公道。

  “老不死的,还跑?再跑打折你一只脚。”一内穿千金火浣衫、外罩金丝雀纹甲,足蹬凤臆龙鬐马的狗奴才,吊着两条短命阎王眉,眯着一双三角恶贼眼,咧开张薄嘴就是顿媚上欺下穷叫唤。

  “给爷好好地拳脚伺候伺候,告诉他这个京城姓啥,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

  “小贱蹄子,爷爷们看上你是你福气。”

  “就是。”

  次第接茬、话锋夹枪带棒的三位公子,正是户部尚书纪盈、兵部尚书熊韬略以及礼部尚书周邦仪三位二品部堂大人家的、成日呼朋引类、架鹰逐犬的不成器东西。

  哎,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少年听骂通猪啰狗唣,寒薄身子才缓过晕眩劲,见那绿衣罗衫女护着老丈哭作一团,四顾哀哀求饶,想自己舌尖正燥,出口必伤,万不得惹事生非兴妖作浪,只默然扶起跪地孤寡。但看那娇娘绀发云浓眉如翠羽,好副皮相,心说果然这“慢藏诲盗,冶容诲yín!”

  小娘子哭天抹泪顾自缀泣:“民女年前丧夫,与爹爹相依为命,今日上街为爹爹看病抓药,却被大官爷们强行拽走。自古‘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民女生计虽苦,却万不愿被他们拉去作妾作侍。”

  “你个下九流东西,众家公子看上你,不嫌你个寡妇,你倒给脸不要脸了。”火浣罩甲奴吊双眼再骂。

  小娘子自是贞洁烈女,无奈看客们摩肩擦背却没半个伸手发言鬼。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年头人人奉上虐下官官相护,权财撑满那连裆裤,平头百姓岂有全身而退的本领,遇事连祸能躲则缩。娇娘看眼四下,情知哭怆无门,便含泪握紧她爹手说:“爹爹,女儿宁做那短命全贞鬼,也不做这偷生失节人,不孝女这就寻阿娘去了。”说时就向身侧的汉白玉石阶撞去。

  少年犇忙拦住。

  他本不宜做这五黄六月招苍蝇韭菜,涉水踏泥教人注意,可霸王敬酒不干也得干呀!何况这独木桥上遇仇人,更是分外眼红啊!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专用一根筷子吃藕片,就爱找眼子钻的看家本领了:目光向四处迅速逡巡一圈,瞥见平素丝竹绊云、今日却门庭肃穆的抱月楼,再目掠第三层鎏金铺锦的绣阁阑干外,慢慢探出的金翼飞鱼服身影,心想“潜龙既在渊,就该他龙行雨施”。计策打定,亦是无巧不作书,便咳喘几声望路心走几步,拔粗声音挞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