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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母亲之死

    我叫宋芽儿,江阴人氏。

    我的姐姐宋月儿,与我仅仅一岁之差。

    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虽然我能猜到,母亲给我单取一个“芽”字,是寓希望之意。不过也有可能只图顺口,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学识有限又居于穷乡僻壤,难免孤陋而寡闻,才不会去三思什么寓意不寓意。当然,这些都不是我讨厌自己名字的原因。喜欢和讨厌常常都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我喜欢姐姐朗朗上口的名字,故而自然对自己总是能激起别人取外号兴趣的乳名生厌。

    我有许多外号,追着我喊“黄牙妹”的还只是小儿科,大人们总爱背地里叫我煞星,虽然她们背地里嚼的舌根明显不怎么隐蔽,而且每每总能插上翅膀,飞进我和母亲的耳朵里。在这一点上,母亲比我记仇,但凡私下有过浑言的街坊四邻,她都能一一记清,然后江湖再遇之时便摆上一副这辈子再也别想我和你多说一句话的淡漠样子,不失态,但能把对方急死。

    我并不喜欢母亲浅言辄止的性子,如今追忆儿时,印象中母亲残存的姿态竟大都只是委曲求全。父亲染上恶赌陋习,一部分乃回避婆媳内斗的结果,一部分也归咎于母亲被三从四德禁锢的守旧思想。况且命理之说这般的无稽之谈,她表面不信,心内却始终觉得亏欠于宋家。而父亲只图逃避了事,被祖母逼急了的时候是这样,散尽家财无颜面对祖母母亲的时候也是这样,才致最后家破人亡两不知。我不知道对于一个这样的丈夫,母亲为何还有留恋。

    至于祖母,我关乎她的记忆已所剩无几,可能在她眼中,我也只是个多余之人,就算长工家刚刚出世的稚子也得到过她的垂怜,而我,完全不敢奢望她能向我张开双臂,轻轻揽我入怀。时隔多年,我还依稀记得病得奄奄一息的她朝母亲声嘶力竭的那声喊,“让她出去,我只想与我儿说会话。”如果一个人的爱恨可以入土,我想,祖母的墓园一定开满了尽态极妍的罂粟花。

    祖母走后,父亲果然收敛了一些,但我依然时常可以听闻他的唉声叹气。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又如何安心一辈子担柴卖药,日复一日而泯然众人。可母亲的贤良淑德大大出乎其意,既然一个弱女子尚且不惧吃苦挨饿,他又如何能有旁的怨言。但心内从未斩草除根的欲望蠢蠢欲动,只待一个撩拨,就能形成熊熊大火。

    只是我不曾想见,这个撩拨会以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那日镇上秋集,我吵闹着要与母亲同去,眼见母亲就要松口,却是姐姐担心我成了她们的累赘,抢先劝我道,“芽儿不闹,我和娘是去赚钱,不是去玩,你乖乖留在家里,等我和娘回来时,给你带镇上最好吃的糖葫芦。”

    我实在无法抗拒糖葫芦的诱惑,毕竟家道中落之后,我几乎已经忘了甜的味道。我擦干了泪,勉为其难地留在了家里,看着母亲和姐姐渐渐远去,我也索性躲至房中闷头大睡。

    不知何时,我被一浪高于一浪的吵闹惊醒。揉着朦胧睡眼,我轻轻拉开了房门,外面竟凌乱无序,一片狼藉。扑面撞见的是三张陌生而纸醉金迷的脸孔,我一时怔忡,吐不出一言一语,只闻其中一个高大却黑黢黢的男人指着我问,“这是你的女儿吗?”他狭长细小的眼睛眯成一道鱼线,叫我辨不清其内翻转的思量。问话分明是冲着父亲去的,我亦接踵望向他,但见他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容色叫我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寒而栗。

    “是我的小女儿。“父亲一五一十地回答。

    而后,另外两个高大猥琐的男人也骚动了,”你不是还想翻盘吗?就以你的女儿作为赌注,怎么样?“

    我望见了父亲猛地上扬的双眸,希冀,犹豫和欲望杂然,把他熬得呆滞的瞳孔刷上癫狂的潮红,“怎么个赌法?”父亲竟接言而问。

    “爹!”我大惊失色,矢口唤出。

    我知道父亲一直视我为煞星,他嘴上不说,只是素日的举手投足却或多或少地表露了他对我退避三尺的心思。可血浓于水,他又何其忍心置我如同玩物,只为那微乎其微的反转之机。三个身着戎装的异乡人果不其然放肆大笑,黑脸男人先止了笑,顺水推舟道,“我看你的女儿长得挺水灵的,我们再赌一局,如果你赢了,之前你输的,我们全数奉还,外加十块银元,如果你输了,我们要你的女儿陪我们哥三个痛快一回,怎么样?”

    我回眸狠狠地盯着他们,一一谨记着他们丑陋扭曲的五官。“流氓,快从我家滚出去,快滚。”我声嘶力竭地喊着,一面以孱弱之力推搡着他们岿然不动的身躯。

    “好,赌就赌!“父亲的口吻之利落大大出乎了我的臆想,我绝望地张眸看着赌徒们的狂欢,自己则如案板之鱼,无法动弹。

    母亲和姐姐姗姗归家的时候,三个恶贯满盈的逃兵早已扬长而去。尽管姐姐的悲伤和懊悔显而易见,尽管我也窥见了母亲为我垂泪,可木已成舟。我怨恨天道不公,怨恨庸碌无为的父亲,也怨恨一母同胞的姐姐。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心中的怨恨,依然还能冲着姐姐微微莞尔,打趣她,“姐姐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芽儿把糖葫芦吃了,没给你留一颗而不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