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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焚膏继晷

    中年男子看着徒儿背影,暗忖道:“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师徒二人正是严修信和严泰。牛家村劫难后,严修信带着严泰一路南下,数月有余,车马劳顿,来到太乙山胜境。山上千里茸翠、峻拔秀丽,大谷有五,小谷过百,连绵数百里。严修信身处美景,却无心饱览山光水色,襁褓中的严泰一路哭闹不休,不胜其烦,便寻了一个叫“月泉村”的地方,买了一处宅子住下,每日种田行医为生。

  太乙山地形险阻、道路崎岖,月泉村躲藏于这山谷之中,出入不便,竟成这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世外桃源。村中寥寥十几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怡然自得。

  韶华倏忽,时光如月泉村的溪水,没日没夜的流过。严修信照料孩子,虽不似户中女子般心细如发、贴心入微,却也保得衣食无忧。徒儿逐渐长大,十分聪慧,顽皮非常,追猫逐狗、捉弄鸡鸭,无所不能,俨然是掏鸟蛋的将军、逮兔子的元帅、摸鱼儿的状元,惹得四邻怨声载道。起初被罚了几次板子,小家伙老实了三日,又恢复如初,严修信无可奈何,只得每次荷锄或行医回家前,挨家挨户向村邻们道歉赔礼,端的伤透脑筋。

  瞧着徒儿越发顽皮,严修信便琢磨着教他读书,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说不准会收敛一些。这日,闲来无事,严修信把徒儿叫到房内跪坐在书案旁,说道:“泰儿,你已快到总角之年,应该开始认真读书了。如若不然,将来胸无点墨,被人笑话,为师也会被人指责‘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严泰好奇地问道:“什么叫‘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严修信耐心解释道:“这‘三徙教’讲的是孟子母亲为了孩子读书,三度迁徙住处,‘过庭语’说的是孔鲤过庭院,被父亲孔子叫住,要求他学诗学礼。‘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出自三国曹操《善哉行》……”严修信话未说完,见严泰目不转睛地盯着落在桌前的蝴蝶,并未用心倾听,顿时大怒,叫道:“叶公好龙,刚刚问的问题,我讲解起来,怎么却不认真听?”严泰初时好奇问了“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本以为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但严修信讲的一板一眼,便失去了兴趣,现却被师傅训斥,心中虽有百般不情愿,但也只得强打起精神仔细听。严修信接着说道:“孔子乃是儒家鼻祖,儒家讲究‘仁义礼智信’,其中‘礼’是核心。何为礼,礼就是礼节,就是人与人交往的规矩,四岁孔融能让梨,便是知礼”。严泰插话道:“孔融让梨的故事我听过,就是有两个梨,一大一小,孔融把坏掉的大梨分给了弟弟,把小的好梨留给了自己。”严修信连忙制止道:“谁跟你说的孔融让的大梨是坏梨?”严泰两个眼珠子提溜乱转,说道:“这才符合道理,孔子他老人家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他老人家也是先吾老才及人之老,先吾幼才及人之幼。孔融当时必定先己后人,这才符合人之常情的礼,由此推断那个梨必定是坏的。”严修信听了严泰一通歪理,怒道:“尽耍些小聪明,简直是一派胡言。”说完,便拂袖而去。

  上次后,严修信便再也不提教徒儿读书一事了,只是每日将他关在房里,不准外出。严泰原来爬树掏鸟、下水摸鱼,在外疯耍惯了,如今突然被关了禁闭,浑身不自在,在书房里又哭又闹。严修信只当作没看见,每日依旧日出而种,日落而回,严泰如此哭闹三天三夜,颗粒未进,枵肠辘辘,饥不可堪,瘫倒在地上。

  傍晚,严修信回到家中,见没了哭闹,便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食盒,走到书房。食盒上下两层,打开第一层,里面装着米饭和几样小菜,严泰闻见香味,赶忙爬起,抢过米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次吃的急,不免被噎着,急急忙忙地用一只手端着碗将汤水往嘴里倒,另一只手握成拳状,急促的捶打着胸口。

  严修信看着徒儿风卷云残地吃着,淡淡地说道:“泰儿,师父本想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但你顽劣不堪,才不堪大用,不如种田谋生,以后也可安稳地渡过一生。”

  严泰听师父这番话,猛然一惊,倏地一声,将饭碗仍在了一旁,叫道:“你……你说谁……谁才不堪大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人说他“才不堪大用”。师父的话顿时将他说蒙了,缓了半晌说道:“我那是没用心,只要你肯教,我就能学会。”

  严修信见徒儿着了这招激将法,心中暗自高兴,欢喜不溢于面,淡然地从食盒第二层拿出一张纸,纸上列满各类著作典籍,说道:“那就先易后难,先把这些书读通了。”随后,把严泰带入侧房书房。

  步入书房,一阵书香扑鼻,满屋重重叠叠,皆是新书旧籍。严泰东张西望,对照书单,随手拿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归藏易”三字。严泰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画着一个圆,圆内被分成了密密麻麻地扇柱,扇柱内写着“姤、兑、否、讼”等字样,看了半天,如堕烟海,便匆忙放下,又对照书单,拿了一本。书面写着“道藏”,不知何人所著,书中文字深隐,琢磨半个时辰,毫无头绪。接着又拿起一个本《素问》,翻来覆去翻了几遍,依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天下武学分理和术两部分,如今世人重术轻理,天下各门各派只传内功心法和外攻招式,殊不知,古往今来,武学大成者都修武先修心,通达天地大道,知晓万物,方能不滞于物,内外功法修至大臻圆熟境界。严修信深谙此理,一心盼着徒儿能从典籍中有所长进,也看着徒儿平日里不知深浅,只是一味玩耍,想着挫挫他的锐气,所以,为徒儿所列书目,都是暗通天地大理的圣贤名作。古今大学宗师一生心血所积,所传学问莫不至深至繁、独步一时,书中要旨佶屈聱牙,非一时一刻可以读通,世人经常一本书籍读白头。严泰不明就里,认为这只是些世人眼里的基础书籍。清晨进入书房,此时已是夕阳西斜,在书房内兜兜转转一整天,头昏脑胀,信心受挫、恼怒不已,抓起手中书籍,欲一把撕了干净,却又愣住了半晌,然后又轻轻放下,跑回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次日清晨,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看之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便是文字也认不得一个。

  如此过了六个多月,严泰两眼血丝,人也瘦了一圈儿,几欲放弃,但他生性高傲,最怕别人看不起,师父不教,也耻于求人,只能咬牙坚持下去,书中内容虽不知深意,却来回翻阅强行记忆,背了许多文章短句。

  转眼又过数日,严泰心灰意冷,双腿盘起,呆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屋顶。突然背后一个声音传来:“小鬼,坐在书房里,不看书发什么呆?”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长七尺,细眼长髯的中年男子站在身后,长相气质不怒自威,一看便知非寻常之人。

  严泰心中一惊,心中暗忖道:“师父武功已修炼至六识皆通的境界,方圆数里事物都能感知,他竟能不惊动师父,潜入书房,功力已在师父之上。”严泰仔细打量,见中年男子没有敌意,便也不慌张地问道:“你是谁,为何偷偷潜入我家书房?”中年男子不回答,只是顺手拿起了严泰手中书单,看了看,道:“严修信对你期望甚高,打算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你是谁,怎么认识我师父?”严泰好奇问道。中年男子似回忆往事,沉思片刻道:“我和你师父颇有渊源。小鬼,这书可看的明白?”严泰苦心孤诣六个月,依然未得书中三味,忽被人问起书读得如何,顿时脸颊发烫,支支吾吾道:“我......我......我......”。中年男子见严泰羞赧的样子,看出他内心的小九九,笑道:“小鬼,不必羞愧,该羞愧的是这些古代宗师大家。这些酸腐之人都有一个坏毛病,自己得知了世间大理,却喜欢藏着掖着,从不直说明说,所写著作故弄玄虚,基础东西从不详谈,仿佛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却将上山之路藏于云雾之间,让人难窥究竟,害的古今多少学子穷其一生,不得要领。”中年男子这番话破除了严泰多月来的心结,严泰原来一直认为书未读通是因为自己笨,这番话让他顿生好感,逐渐对中年男子放松了警惕,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中年男子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古时候,在太行山山间路上有一个书童和一个樵夫,书童说此山叫泰航山,樵夫说这山叫代形山,两人为此争论不休。这时,路上走来一个骑驴的老学究,两人约赌一吊钱,找老学究询问对错,老学究回答他们说此山叫代形山。”“明明叫太行山,老学究为啥说叫代形山,难道他还不如个书童?”严泰听着好奇,问道。“书童也是如此问的老学究,老学究笑道:‘宁使公输一吊钱,让他终生不识太行山’。”严泰听中年男子讲完,骂道:“这老学究真是可恨,可恨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对,对,对,这种病态的优越感和自私感也没有违背大德,骂也无从骂起。”中年男子微笑看着严泰,似乎很欣赏他。中年男子正欲说些什么,突然一愣,笑容凝固,对严泰说道:“小鬼,明天再会,切莫向你师父提及我。”一眨眼功夫消失不见。严泰不知发生了什么,正欲叫住他询问,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便有一人推门而进,正是严修信。严修信看见席地而坐的严泰,问道:“你刚跟谁说话?”严泰如无其事回道:“没有啊,书房就我一人。”严修信左右扫了一眼,见周围没有异样,便说道:“吃饭了。”

  第二日,中年男子又出现在书房,严泰说道:“你既然认为宗师大家酸腐,那你肯定不会是个酸腐之人了,我想请教几个问题。”见中年男子默不作声,严泰举起手中书籍,指着书中一页密密麻麻圆形图像,问道:“这是什么?”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道:“这是伏羲六十四卦,世间万物成于阴阳。连横为阳,断横为阴,阴阳成四象,太阳、少阴、少阳、太阴,四象成八卦,乾,坤、震,艮,离,坎,兑,巽,八卦再次各自组合就是你手中这个六十四卦图了。”

  严泰听了中年男子讲解,数月来的疑惑顿消,此时如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心中欣喜之情难以言表。至此,严泰俨然由一个顽劣童子变成好学学生,认真倾听中年男子所讲,不敢有一丝的走神。一个愿教,一个愿学。严泰有不明之处,尽都问他。中年男子博学古今,讲解知识浅显易懂,毫不费力,也愿做这诲人不倦之事。在中年男子的讲解下,严泰数月来苦苦求索、衣带渐宽不得要领,一遭回眸却发现它就在阑珊处,这种体悟如久饿时吃了一顿饱饭般的通体舒畅,让他对作学问有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