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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大喜

    “似乎期待本身便是一种压力:被渴望出人头地,被期待回馈更多。

  于是天平便倾斜了,从内心的快乐,到世俗的看法和欲望。

  于是竭尽一生,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

  ——吴越的作文(2006)

  

  他人即地狱。

  这话有时候按字面意思理解也成立。比如说,每次梁续出现在吴越的生活里,基本都是个“坎”儿。

  

  原斌是在吴越的婚礼上消失的。不止是他,似乎自那场婚礼之后,好多事情都变了。

  吴越的婚房,是在海边儿的一栋看不见海的高楼上,淡黄色外挂石材。小区容积率不算高,楼和楼的间隔得很宽阔。但从窗子看出去,依旧是对面的窗子。

  房间里是按照时髦的北欧风设计的,中灰色的墙纸,原色的皮质沙发,纯白的家具。这风格一看便知,家里是媳妇做主,要依着他,只怕淘换红木家具去了。

  

  “媳妇请的装修队,”果然,吴越带几个人参观了半圈儿,就赶紧补充上了,“怎么样,梁老师给提提意见。”

  若是以前,一听这话梁续肯定嘴撇的跟八万似的,咔咔咔一顿装逼来显示出自己专业的审美。然而可能是长大了些吧,有些词汇从他们的日常对话之中消失了。

  梁续看了看屋里的一大屋子人,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挺好,挺好,”他频频点头,将带来的“喜字”放到了茶几上。

  

  吴越的媳妇特意收拾了一下妆容,梁续之前只看过两个人提前拍的写真,细看下来,也不错,典型的胶东女人。那照片里修图过度的,是吴越,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被几个人吐槽到现在。

  “还是叫你小子抢了先,”梁续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沙发上躺倒。

  “咋样,啥时候要孩子啊?”

  “尽快吧,”吴越也坐下,顺便点了根烟。

  “生的起么你?”媳妇撇了他一眼。

  “那不生了?”吴越装傻似的嘿嘿一笑,顷刻就挨上了媳妇的巴掌。

  “少抽点儿吧,小心关键时刻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原斌吃了口苹果,说起家庭的事儿他总是心不在焉,“诶我说梁老师,最近有没有什么项目往我们烟台投投啊?也得为家乡的建设发展出个力不是?”

  “呦,还有上进心了?了不得,真拿自己当官了。”梁续冲吴越抬抬下巴:

  “你瞅瞅,快给人再提拔提拔。”

  

  韦方俊抽了张马扎过来坐下。

  “再提拔?再提拔吴主任可说了不算喽,”他说罢拿起桌上的一罐儿可乐,仰着脖灌了进去。

  “还喝,瞅你那肚子。”梁续将手在韦方俊肚子上狠狠按了一下。

  梁续媳妇却没听出几个人插科打诨的套路,接过了话头一本正经的说:

  “北京最近网红书店挺火的,就是装修做的好看点儿,一边卖咖啡一边吸引人来拍照打卡。”

  吴越媳妇一听,眼睛瞪的老大:

  “是么,我早就有这想法了,要我说,这海边就缺个书店。”

  两个女人很快熟络了,打开小红书讨论起来。

  

  梁续不以为然,更关心吴越婚礼的事情:“诶,明天几点啊,我看下午的机票便宜。”

  “谁家办酒晚上办。”原斌说,“怎么,北京的规矩晚上办?我怎么不知道。”

  “哪都有你。”梁续笑着瞥他一眼。

  

  他们走了之后,吴越家里却迟迟不得太平。

  官差不自由,吴越的官儿虽不大,但父亲也尚未退休。桌数和人数都有限制,请谁不请谁,便成了这几天最愁人的事儿。

  吴越对着电脑屏幕里的表格,一桌一桌的向父母汇报,时不时的父亲便会把手伸过来稍加指点:

  “这么紧张,你这些同学可以回来可以单聚嘛。你看这个,这是圆圆爸当年的战友,现在在教育局,你不给安排座,你们孩子上不上学?”

  “这个刘——什么伟,”吴越看着表格里又多出的几个名字。

  “那个是建设局。”母亲赶紧补充道。

  

  “诶,你们那个朱呢?怎么没看见”父亲还是看出了端倪。

  朱是吴越单位里的副书记,岁数比他大个五六岁。学历不高,能力也不济,整日里吆五喝六的,出了名的关系户。吴越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就是他,所以有意没有添到名单里。

  “不想请,”吴越将声音压的很低。

  “呃?”父亲挑着眉毛略带笑意看着吴越,似乎再看一个耍无赖要变形金刚的孩子。

  “没有?”

  “没有。”

  “胡闹!”吴越父亲一拍他的肩膀,语气严厉了许多,“没有点儿分寸!”说罢背着手向房间外溜达出去。嘴里说道:“该请的不请,请那么一堆没有用的干什么!”

  吴越妈妈赶紧站起来说好话:“吴越你可真倔,那领导怎么能不请!将来肯定给你穿小鞋,快给人打电话!”

  吴越低头砸砸嘴,叹了口气:

  “又不是我领导,都没说过话,不想请。”

  “反了你了!”父亲狠狠的用手指着他的后脑勺,“你万一呢!你这就叫给自己挖坑,现在就给人打电话!”

  

  婚礼前的幸福感早被搅的荡然无存,吴越默默站起身子:

  “你们定吧,我不想管了。”

  “你还做了主了!”父亲看着他,气不打一出来。

  “我的婚礼!”吴越避开那眼神,走到门口拿起外套。

  “你不打,我打!”父亲喊得斩钉截铁,只是这些和母亲的唠叨都在吴越关门后,听不见了。

  

  他没开车,一个人在这座夜晚的城市走了好久。路上有来玩儿的背包客,还有推着滑板车的孩子们。老太太们穿着宽松的丝绸短褂,在跳广场舞的地方聚集,而远处的海岸线边上,闪烁着红色和绿色的光。

  这座城市近些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他确再没有儿时的那种开心了。那些开心藏在旱冰场旁边儿的冰沙摊子上,在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出入的台球厅里,在每一个可以偷偷喝酒的地下室小馆子中。

  

  现在的他好累啊,原来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自己原本看不上的芸芸众生。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告诉路过的每一个人,他明天要结婚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日子,他人生为数不多当主角的日子。

  可脑中那一张张故作逢迎的脸,貌似已判定了明天的一切,将污秽不堪。

  

  抬头看看,月牙高悬。清冷的波光一直顺着海面延伸到眼前,似一条诱惑愚者的危险通路。

  他本是想走出去的,也是最有可能走出去的一个,他也从来都不喜欢这座小城里蝇营狗苟的一切。

  可大学毕业后,还是被一步一步的安排在了这个城市里。他也把天高海阔的想法同父亲讲过,可只能在那颓唐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白茫茫的东西,那是只属于成年人的愚钝,那种骨子里的自以为“明白”。

  父亲的意思,便是你还小,你不懂,人是要有人脉的。是的,父亲在吃了亏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些道理,而将这些道理当成了给吴越的座右铭。那愚钝眼神给他安排的人生道路,让他如同锁链穿过肋骨的许仙,动弹不得。

  好几次,母亲坐在床边儿聊着聊着就哭了。母亲说父亲就是因为没有人领路才吃了亏,吴越不能再吃了,趁着还有点儿亲支近派,乖乖听话才好。

  吴越知道他们目光中的局限性,却都说不出口。那后面有亲情,有孝顺,有差三十年的不同人生。

  

  他拿起手机给原斌打电话,此时的原斌和梁续已经转战到了酒吧里,正好,还能喝一杯。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原斌将玻璃杯子放到茶几上,自顾自的说着。

  “只他妈为自己活一次啊。我现在是越活胆儿越小了,我和你们不一样,你知道么。你们用为了生活发愁么?我是要的,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就觉得一切空洞的吓人。不知道每天忙忙叨叨的是因为什么,什么时候才能苟延残喘的撑起来一个家。”

  “但是我也不能停啊,还得跑下去。所以路边看见些花儿啊,草儿啊的,不敢往心里去,”他将手指头缓缓伸进装着野格和红牛的杯子里,接着喃喃自语:“因为没得选啊,再喜欢的,再爱的,想想,就算了吧。”

  “说到底,人啊,跟水里的鱼差不多,天天不停的游,好像真的活着一样,以为有自己的一生。可你说,鱼的命,叫命么,只是随着每一个浪走走停停,到点儿了嘎贝儿一死罢了。要是真有的选,我可不想来这破□□人间。”

  原斌就这么静静的说着,丝毫没有顾忌他对面的梁续,已经因为他悲观的论调早早发酵了酒精。

  

  以至于当吴越赶来的时候,梁续已经醉眼迷离的开始拿着酒瓶敲击自己的脑袋:

  “我不管,帅逼,我跟你说,碰上事儿了,你就得和兄弟说,兄弟别的管不了,有我的一口,就有你的一口。”

  “唉唉唉,傻逼啊你,这又在这装什么呢?”吴越吓了一跳,踹了梁续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