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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除夕

    “那些梦中,我总能听见船的声音,忽远忽近。”

  

  ——吴越的作文(2008)

  

  原斌消失之前,经常和时不时回来的梁续争执,北京生活到底需不需要买车。

  原斌总说北京的公共交通四通八达,舒服得很,买车纯粹是梁续为了虚荣。

  每当这种时候,梁续会在手机里找到西二旗地铁站早高峰的照片。而原斌总避开视线,说那是个别现象。

  

  只有他会和梁续辩论这些事情,因为他是除了梁续之外,在北京待过时间最长的人。

  原斌来烟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传说,传说里他是北京人。

  这话倒是难说真假,原斌的爷爷是北京人,是一所北京的985大学的学生大队大队长。这个职位听起来像是学校里的孩子头,但在那个年代,这是部队转业最好的出路。

  这个岗位是在学校里抓学生思想的,除了抓思想,没有其他任何需要会的东西,待遇却与大学教授全一样。

  

  所以他记事之后的几年,是在优越的环境下度过的。童年对于他,是石榴白狗秋千架,桃酥泡牛奶,北海公园儿的小船,南来顺的肚仁儿,隆福寺的面茶。

  他在那个大院子里学会了吃饭,学会了走路,而后总是穿着一件灰色花纹的圆领毛衣,和周围的小伙伴们玩儿在一起。虽不算大富之家,在院子里迎来送往的也多是工作“体面”的人。

  

  这是他仅存的对于北京的记忆,在他六岁的那一年,一切便停止了。

  原斌的爸爸当然也是北京人。他成长在那个洋气的年代,崔健把臧天朔拉出了院子,大家在军大衣下面穿上了喇叭裤,慢慢时髦起来。他爸爸也是这文艺浪潮中的一员,半路出家搞起了摄影。

  那时的胶东,在内陆城市的青年眼中,可是出了名的好地方,拍山,拍海,拍天鹅。父亲为了拍出点儿名堂,便去南下采风。他们拍海景,还拿了些摄影比赛的奖。那些照片儿原斌也见过,时间长了,仿佛也被海水浸泡过一样,罩了一层的蓝灰色。

  

  北京的摄影师,到地方上自然风光,一次失手打碎了原斌妈妈影楼里的花瓶,两个人由吵架到爱慕,没出两年便结了婚,听起来是浪漫的。

  但浪漫的事情,往往经不住推敲。

  

  两口子回到了北京,为了安稳,原斌的爷爷给他爸托关系找了份报社的工作。那时间报社可是大企业,铁饭碗。早早便装上了电梯,楼顶甚至有舞厅。

  可没过两年,电视越来越多,看报纸的越来越少,除了重要的几家,所有的报社都进行了整改,事业单位变成了自负盈亏。

  自负盈亏便肯定是亏的,否则家又为何要甩掉这么个包袱。

  等着盼着的分房解决不了,原斌的爸爸作为家里最浪漫的三公子,自然不愿埋没了自己。待到原斌能走路了,便辞了工作,带着媳妇孩子二下胶东赚钱去。

  

  凭着获过奖的名气,起初他还能混混名流圈子。可惜好景不长,下岗潮袭来,国内哀声一片,家家攥紧了皮夹子。

  领导和老板们给他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便开始跑婚礼,和一帮当地摄影师抢工作。即便这样,收入也没有比以前好一些。

  总之一年多下来,一家三口又退掉了在银行后面租的两室一厅,回北京。

  这一圈儿丢人丢的够呛,在父辈们看来,找了个外地女人,铁饭碗都保不住,灰溜溜出去跑了一圈儿又回来,着实不是什么要脸事儿。

  若不是让原斌去敲门,老爷子险些都不让他们再进家。

  

  住在一起,矛盾便开始了,原斌妈妈在他爹的耳朵旁边不停的磨着,怨他不该离开北京的工作,拿艺术当饭吃,把公公鼻子气歪了不说,现在还要再回来触霉头。原斌爸爸自然不愿意听这车轱辘话,每天找点儿事由儿便出去喝酒了。

  

  每当家里吃饭的时候,大伯和二伯家的总是坐在桌子上,只有原斌的妈妈拿着盘子站在一边,不时给自己夹几口。

  原斌问过妈妈为什么不跟大家挤一挤,此时两个大娘都会站起来,说让妈妈上桌来吃。但妈妈只是往后缩,说得看孩子。

  这里面的道理,原斌倒也不明白,只是每天撅着屁股看堂姐留下的小人书,玩儿所有看着像玩具的摆件。

  

  他印象里第一次坐地铁是和爷爷一起,是在他五岁那年的除夕,他们坐的是二号线。

  爷爷那天有个老战友的聚会,将他带上了。当然去吃饭不是主要目的,孩子都快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学籍还没办下来,这些老战友自然是得给支支招。

  他们从三元桥坐公交到了北新桥,而后坐地铁去当时最繁华的西直门。原斌那天穿着一件大大的蓝色的羽绒服,上面有黄色的星星图案,他坐在幽暗的地铁车厢里,脚尖刚刚能点到地。

  爷爷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原斌只好自顾自看着窗外。

  他还记得那时二号线的样子:青绿色的石阶站台,反着隧道里里并不算明亮的白光。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躲在黑暗之中,他看见有带着墨镜的人,从西直门的台阶上走下。

  时间长了,便感觉手一直在袖子里,捂的有些难受。想拿出来,却又有些怕冷,还是连同长袖子压在了屁股底下。他趁着车里光线不好的时候偷眼看看爷爷,他五十六七岁,头发发根已经见白,微微有点儿卷。

  他似乎总是很威严,坐在那里就好像要打仗一样,以至于很少有人会坐到他身边。

  也许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原斌对一切道貌岸然的事情都有些抵触,

  

  所有的矛盾,在原斌的第一个寒假爆发了。

  那是临近除夕的一个晚上,街上人少了,而车多了起来,烟气缭绕的穿来穿去。原斌妈妈在下午的时候给他买了最喜欢吃的麦当劳,那时的麦当劳墙上还是白瓷砖的,颜色很欢快。

  他们骑着自行车回到家,原斌坐在红漆的木质沙发上吃汉堡,看电视。记忆里面,爷爷家总是飘着一种混合了酱料和调味品的腌渍味道,灯光昏暗,墙上挂着一副黄色的小油画,里面开着一束并不舒展的花。

  妈妈进去厨房帮忙包饺子,炸刀鱼,油炸的香气让屋里温馨了许多。原斌换台到热播的正大综艺,正是他最喜欢的“是真是假”。

  今天的问题是,热带雨林里的酒店蚊子太多了,服务员只能靠用喷□□来驱蚊子。

  “假的!”

  原斌对着电视喊道,只是周围并没有人在。他扭头去看厨房的方向,那花瓣儿纹路的塑料玻璃纸里,一亮一亮的灶火不知什么时间停了下来。

  半分钟之后,电视里公布了正确的答案,果然,那火焰枪只是为了升温除湿气用的。还不等原斌得意起来,妈妈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拉住原斌的手,拽上那件蓝色羽绒服,下了楼。

  

  母子两个人在街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原斌问了问妈妈,怎么忽然要走。妈妈没回答,只是将原斌羽绒服上的帽子扣到脑袋上,说:

  “记着,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那之后真的便再也没有回去,少不更事的他当然也无所谓,相比起沉闷的北京,烟台自由了好多。

  他和院儿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儿,他们砍沙包,拉梗儿,玩儿四驱车,悠悠球。还珠格格播了之后,每次和院儿里的孩子们演戏,他总是演皇上,因为他是北京来的,人们管他叫“小北京”。

  

  等到懂事些了,原斌便明白了自己家的事情,跟父亲家那边儿也有些缓和。每隔半年一年,父亲便会来看看自己,他总是拿些时髦的玩具,虽然也总是和他该玩儿的年纪碰不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爸妈的婚姻那一栏现在怎么填的,只知道每个月妈妈都会去一趟银行。而大部分的钱,都用在了麻将桌上。

  也许是麻将太累眼睛了,原斌妈妈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便患了眼疾。终日带着一副酒瓶底厚的茶色眼镜,在屋里也很少摘下来。

  

  所以原斌到底是哪人呢,他自己也不明白该怎么算,小时候每当人们问他的时候,他总是爸爸妈妈的解释半天。

  上了中学,他便懒得解释这些了,只是反感一切身边儿土不啦叽的学生。没有父亲管,他的脾气长得厉害,身边儿似乎形成了一层罩子。

  直到梁续他们进入这层罩子之后,他才重新找到了玩伴,活成了这里十几岁男孩儿该有的样子。

  

  可惜,原斌妈妈当年应该也没想到会杀出来梁续这号人物,否则“不回北京”的话,不会说得那么死。

  上了高二,所有的成绩单都在宣告着原斌的未来。姥姥和妈妈害了怕,几番犹豫之后,还是给他买了北上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