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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除夕

  原斌再走出北京站的时候,已经十七了。他转头看了看,北京站上面硕大的三个大字像是一抹嘲笑的红色。

  他一个人排着长长的队出来,他用那部叫“心机”的手机给父亲打了电话。

  

  黑色本田车里,坐着许久没有见过的父亲和一个女人,那女人确实更艳丽一些,但看着也不年轻。

  原斌明白,自己是眼前这个家庭面多出来的一个人,虽心里有些别扭,但也不敢拘谨,微笑着解答他们嘘寒问暖的问题。

  他看着车前排的这个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在烟台听到大多数关于父亲的话,前提都要加上一句母亲麻将桌上的“语气助词”。

  其实他也曾经好奇过父亲现在的生活,只是若是自己争气些,没有再次搅闹这个十年没见过的爸爸,那他也许会更开心一些吧。

  

  本田车直接开到了离站不远的西单,原斌爸爸特意带着他去华威商场买些衣服。原斌本穿的也不差,只是听起来这好像是父亲身边那位阿姨的意思,也不好拒绝。

  他挑了一件白色里面是茸茸的厚帽衫,似乎这里的每一家男装店都有这种衣服。还有一件灰色的,胸前有镜面椭圆形图案的长袖T恤;还有一条李维斯的501,黑色的,和他瘦萧的身材倒是合适。

  鞋子没买,因为原斌喜欢打篮球,时常在烟台的风之翼球鞋店看鞋,他看得出这里的球鞋是假的,便无心买了。

  

  临走前,他在楼下的市场摊子里,看到了火箭队的一号球服。

  35秒,盖帽王,那些年的校园篮球文化,是属于麦迪的。一件红白色的一号球衣,便是那时所有打篮球男生的梦想。即便是吴越这种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也在作文里评价麦迪的眼神“温和而暗藏杀机”。

  

  “呦,爱打篮球啊。”阿姨及时的走过来,看出了原斌眼里的意味。

  原斌爸爸赶忙表现起来,拿了一件球衣在原斌胸前比划了几下,原斌却不开口。

  “喜欢不?喜欢就拿着!”原斌爸爸催促道。

  原斌扭头看了看摊位,一个高胖的光头青年,将所有的热门球衣夹在了立起来的铁丝网上。肯定也不是什么正品,只是料子看起来还凑合。原斌在心里估算了下衣服的价格,吞吞吐吐的说:

  “我能不能,要三件。”

  

  父亲虽有些吃惊,但还是不能勃了孩子的面子,把价格还到了八十一套之后,用大黑塑料口袋将三件球衣装了起来。

  原斌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有些后悔怎么刚来就买这么多,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好,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次会待多久。

  

  “孩子挑衣服挺会挑的,”上车后那个阿姨说道,他这话是冲着原斌爸爸说的,“小帅哥啊。”她将头转过来,冲原斌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是像你还是像他妈?”

  “像他妈。”原斌爸爸略带尴尬的笑着说。这是原斌来了之后第一次从父亲的嘴里听到关于母亲的字眼。原斌看着窗外四处是叫不上名字的高楼,微微笑笑。

  

  那天之后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饭局,父亲这些年似乎混的还不错,见到的有各种教授和企业家。他们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从他们的聊天里他知道自己可以走一条叫做小语种的考试路线:学三个月日语,找找人拿个证,便可以上不错的外国语学校。

  他还听出了父亲已经不做摄影了,现在搞起了文化,做的风生水起的。他虽不明白做文化是什么意思,但再看父亲确实比记忆里要富态了很多。

  

  这次住的地方,竟然又安排在了爷爷家的客房,还是当初和父母住过的那张床。原斌不想猜测父亲现在的家是什么样子,他知道那里面定没有自己的一间。

  爷爷也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只是架子依旧在。几个伯伯时不时会回来看看。聊天中他们说起,大伯家的那个堂姐也是不好好学习,天天就整些韩国偶像韩国歌,头发染的金黄金黄的,还留了级。

  大伯一气之下,拖人打听,知道烟台有那么几所专收“这种”孩子的学校,便把她押了过去。据说只要抗揍抗折腾,舍得签生死合同,都可以保证二本以上。

  “哈,早知道给你也送去,”父亲抹了一把油了吧胡的嘴,看了原斌一眼。

  原斌有些惶恐,傻傻的陪着笑。他想起那个小时候见过的堂姐,现在走大街上也未必认得出来了吧。要是哪天跟五中打架的时碰巧遇上的场景。

  想想也挺有意思,于是跟大伯要了堂姐的电话。

  

  小语种的计划商量好了,便不再有人留他在北京了。本来山东学生寒假就短,回去“学习”自然也理所应当。

  最后一天在爷爷家看电视的时候,他还坐在那张红色木沙发上,只是姿势再也没有那么松弛,而是将手放在膝盖上。他把电视声音调的很小看球赛,不想扰了爷爷的休息。

  “小斌啊,”爷爷慢吞吞的走过来,家里没有了奶奶之后,好像老爷子表情柔软了许多。

  “陪我下楼买个菜。”

  

  爷孙俩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楼道里多了很多被反复磨掉的小广告,印象里通畅的走廊变得拥挤了很多。

  他小心的等待着前面的爷爷,慢吞吞的迈着步子,这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长大了。

  

  两人一路上一言不发,气氛越来越像顺路的陌生人。眼前这个身子慢慢佝偻下的老人,竟然也是构成自己的一部分,原斌想到这里,突觉有些惶恐。好像从没有人说过,他们两个身上,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爷爷今晚想准备的晚饭,是红烧肉。憋到菜市场,原斌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只是出于年龄的原因,他找的话题并没有怎么经过脑子。

  “爷爷。”

  两字出唇,他才发现自己从没这么清晰的叫过,说完嘴里就拉不开栓了,喉头向上堵的紧紧的。原斌使劲咽了口口水,才笑着搭言道:

  “这北京卖的肉,是什么牌子的?”

  

  可能是受物资丰富的影响,那时烟台超市里的肉,早早开始了连锁销售的模式。即便不是真空包装,售货员也要戴上帽子口罩,用冷色的灯罩着,像是外科手术一般,干净又卫生。

  而现在眼前的摊位,他本以为只会在香港的老电影里面才会出现。猪肉就那么明晃晃的挂在人口鼻都可以碰到的地方,案板也只是用编织袋展开铺平的,前面的人用手抓起了一块,又放下了。

  “嗯?”

  老爷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有意识到在跟自己说话,沉吟半晌,低低的鼻息声总算停下:

  “肉嘛,还有什么品牌。”

  

  “不是啊,”原斌纠正道,他可是常去买菜的主,自觉的经验挺足,“烟台那边儿分几个牌子,像龙大的牛羊肉比较好,喜旺的熟食比较好。咱们北京是啥牌子的,我还真不知道,这肉放心不?”

  老人家明显瞬时暗沉了许多,没有再说话,交完钱匆匆接过薄塑料袋里的半斤五花,扭头往回走。

  

  待到晚上吃饭的时候,爷爷才模仿着原斌的语气,笑着将“原斌买肉”的典故说给大家听。学完了,伯伯婶婶们自然是哄堂大笑,看原斌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是啊,他多幼稚啊。

  曾经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不也就是个孩子么。

  

  老爷子又喝两口酒,便开始说起自己当年在部队时的艰苦奋斗,而后眯着眼看着原斌。

  “小斌啊,孩子生活的仔细,”他嗦了了一下筷子头,而后放下手中的碗。“像他妈,这叫什么,对生活有高要求。可是这个劲儿啊,要是用在学习上,该有多好。”

  “爸——”脸上多了几分红润的父亲,给老爷子碰了个杯,“不提啦不提啦,这么大的孩子喽,要面子的。”

  “我这是为了孩子好,”老爷子把筷子放下,手撑到膝盖上接着说,“这么大了,也该知道懂事儿了,可别成天流里流气的,跟着那地儿的熊孩子混在一起。咱们家的人,要行的正,坐得端……”

  

  原斌笑着点点头,他特意夹了块五花肉,大快朵颐的吃的满嘴冒油。

  这间屋子里还是飘满了腌渍味儿,像是有酱油和醋的瓶子倒了多少年,也没有人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