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10.冷暖自知

    “莫要向饱食者打听世间的美味。他们往往只会剔着牙,告诉你人生没啥乐趣,往往徒劳无功。”

  ——原斌(2014)

  

  梁续上一次见吴越,是两年前吴越的婚礼。

  那段时间他也刚订婚,可能是久旱逢甘霖,把腰用的够呛,身上哪哪都不舒服。

  是老了么,这是他没想到的。几年前,他还可以在南锣北口的翅吧里干掉十几串儿变态辣,在画室里不眠不休干四天,鞋都懒得换。

  在还比较自由的那段时间里,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也喜欢新鲜的刺激。身体这东西,无所谓的。吃饭不知饥饱,穿衣不知冷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也都不影响,自豪的起了个网名叫做不知先生。

  无奈岁月不饶人,向着三十岁的步伐刚迈开,他便突觉腰酸腿软了。又一个普通的寒潮再来时,雨滴落下,他胳膊上的毛孔便会立起来。

  

  十几年的漂泊结束了,他喝酒有量了,秋裤套上了,熬了一夜之后,休息两三天才能缓过来。

  身子虚了之后,他开始明白了思乡之情。

  

  他曾以为这一代人是不会有什么乡愁的,确实,这一代人很少为那些田野画面所动容,茅草屋小溪流,不知所云,他们无法把情感寄托在苞米垛子和池塘边。他们有手机,有网络,以为从不会少了与故乡的连接。

  可那种怅然若失,本就藏满了异乡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乡愁就是你频频举杯,却不得不留一丝清醒给“打车回家”时的苦涩;是没有安排的周末,看着同学群里喝酒烤串儿时的感伤。它只是当被环境反复被提醒自己的格格不入时,对过去的留恋。

  梁续这他们的乡愁不在农田之中,在老家的KTV和网吧里,在几块钱的拉面铺子和台球案板上。

  

  听说梁续这颗老树开了花,几个老友自然是有所准备的。下飞机后还未到家,他便被原斌的车早早截下了。

  原斌有一辆老凯迪拉克,在这些年里陪着他先从商又从政,车从太低调,变成了太高调。越来越老了,好在坐着倒还依旧宽敞,倒方便“拉客”了。

  车里依旧放着三五年前的日韩流行歌,有一些歌梁续曾认为原斌是有意放的,因为那些歌后来被中国歌手翻唱过。原斌是个爱耍帅的人,似乎这尘世间大半的东西,他都看不过眼,说叨几句孰好孰坏。

  比如车子,回来前韦方俊的电话里就说,要是原斌知道梁续准备买A45,肯定上来就问后排怎么坐人。

  

  “几点了,切,”原斌叼着一根烟转头,手一扬,又丢了一根给后排的梁续。梁续抬头看了看女朋友的意思,得了圣旨一般开心的点上了。

  在去接韦方俊的路上,原斌果然还是假装不经意的说出了对于A45空间小的担忧。梁续和媳妇相视大笑,说这是与韦方俊打了赌的,气的原斌连连骂娘。笑完之后,似乎便没什么可聊的了,车里气氛又尴尬了许多。

  “孙越也开这车,”梁续媳妇补充道。

  “谁?”原斌扭过头,一脸疑惑。

  “孙越。”

  “祝你平安呐?”原斌琢磨着,“咋买个娘们开的?”

  梁续啧了一声,这天儿是聊不下去了。

  

  他心里明白,每次回来的时候,和他们的共同话题都越来越少。特别是轮到原斌来接他的时候,车里的气氛总是有些特殊的沉闷。四个人中,只有他们俩与那座叫北京的城市有关。一个是从北京飘回烟台,一个是从烟台飘到北京,聊多了,通常并不开心。

  索性不聊吧,原斌专心开起了车,梁续给媳妇一路讲解着自己记忆里的这座小城。第一次当导游,梁续倒是能得看这座城市现在的样子。

  在这里逮过蛐蛐儿,在那里捡过贝壳,讲着讲着,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之中。厚实的皮质车座里,静下心便能闻到陈年的过时香气。而后便是那老车里久违的烟草味。它们藏在座椅的缝隙中,和烟丝的碎末子在一起,只等一支新点上的烟来唤醒。

  还有风的味道,路边有毫不吝啬的梧桐和杨树,初尝还算清新。可在大城市呆的久了,梁续竟也能分辨出其中藏匿的点点海腥气。

  

  窗外的每一栋楼,都是“介”字形的尖顶子。墙面多是铺着白色瓷砖,其上布满了打进墙体的铁框。招牌星星点点,有的是烧烤,有的是药店,赚钱的发光,赔钱的便暗着。远处的山上有新修的索道,发着微弱的光。偶尔会路过一路轰鸣的,如同巨大牢笼一般的公交车,里面零星的坐着些回家的人。

  

  梁续一边抽着烟,一边回忆那个十几年前此间的少年,每天的这个时间里,风会吹干脑门的汗,晚饭还在遥远的地方。

  再过几年,他在北京生活的时长,便要超过这里了,这让他很悲伤。

  若是此刻能来一顿小烧烤,自然是不错的,然而韦方俊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韦方俊从没有被叫做伟哥,因为他关键时刻不好用。

  

  车子到了街道办的楼下,急匆匆下楼的他果然又面露难色,说是被分配了任务,要去检查几个兄弟单位的值班情况。

  “有车补么你?”原斌看他“挺自觉”的上了车,一脸不耐烦的问道。

  “唉呀,有啊有啊,”韦方俊坐上副驾驶,习惯性的把座位往后调了调,这才想起后面的梁续,“怎么样啊,梁老师,呦,弟妹也在。”话到此处他赶忙扭回头整理了一下羽绒服里的衬衫,拧回身恭敬的打了个招呼。

  “饿了,要吃饭。”梁续戏虐的回道。

  “嘶,等会儿啊,一会儿就完,很快的。”韦方俊坐稳了用手一指,“走走,先去黄务。”

  

  “你这叫公车私用知道不,啊,不对,”原斌又岔回来,“你这是私车公用,真他妈大公无私,”说罢将车又开动起来。

  “待会儿吃啥啊?”梁续将身子斜靠在后排座椅上,摆出个葛优瘫。

  “那梁老师和弟妹都回来了,不得吃大餐啊。”韦方俊用夸张的语气说到。

  “你还能请啥大餐啊,小辣椒还是大骨棒?”梁续讥讽道。

  “咋的,大骨棒不是菜啊?”韦方俊斜着瞥了一眼,而后用手捅了捅一旁,“你问问帅逼,上次吃的香不香,是不是一个人造了一盘子。”

  “滚蛋!”原斌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没好气儿的应道。

  “哎呀——”韦方俊似还不过瘾,嘟囔道:“哎呀哎呀,还看不上大骨棒了。可毁了,你们这是——飘了啊,飘了。”

  

  梁老师这个称谓,被他们三个老小子叫了很多年,梁续期初还爱答应,现在越来越反感了。自己这几年为了钱啥破活儿都接,再看到学生们在朋友圈儿分享高深的戏剧与艺术大展,他倒会觉得也许这些人还没“长大”,还没进入人生的第二阶段。什么大师,意识流,艺术哲学的链接,他再没有点进去过一次。

  “啧,这他妈半个烟台呢,”原斌不依不饶的拆着韦方俊的老底,“你们单位穷的连个公车都没有?”

  “有啊,有啊。”韦方俊将脸扭向窗外,小声搪塞着,“我让人先回家吃饭去了。”

  “什么玩意儿?”原斌嗔怒道。

  “唉呀——”韦方俊小声喃喃,圆胖的身体在凯迪拉克厚实的座椅上扭动了几下,自知一顿臭倔即将来袭,身子越转越冲外。

  “你让人回去吃饭?”原斌瞬间踩了一脚刹车,而后表情夸张的骂起来:“他妈的我不吃饭?你看看都几点了?”说罢指向车前面仪表台上的时间,“你让人回去吃饭?该干的活儿的干啥不干,溜我们?”他颇有逮个□□钻出尿来的气势,反手向后一指,“尼玛蛋的,你问问人家都饿不饿?还用我车?你什么级别你。”

  “弟妹,你饿不,”韦方俊似突然抓住了解药,赶忙转过头表情严肃的看着梁续媳妇,“你要饿了咱先去吃也行。”

  “没事儿没事儿不着急。”梁续媳妇赶忙摆手。

  “我饿——”梁续使坏,在一旁插言。

  “你饿个□□,皇上不急太监急。”韦方俊说着得意的转过身子,“去早了也没用,越哥忙着婚礼的事儿呢,得跟媳妇请示完才能出来。”

  

  “我说骚俊,”梁续在后面有些无聊的问道:“上次来你还管小贩儿呢,这咋又视察工作了,咋了,提拔了?”

  “哎呦呦呦——”原斌在一旁坏笑一声。

  “哎呀,”韦方俊有些不好意思,“调动,调动。”

  “那这还算基层工作不?”梁续大体猜出了原斌语气中的意思。

  “这话说的,”韦方俊轻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假意玩儿了起来,“哎呀,这样的政治觉悟也能敢去北京,可真行。跟你讲——在哪都叫发光发热。”

  “不是,”梁续打断他,“我是说——”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下语言:

  “啧,我一直就不明白,你看哈,那私企里面,要么你是干活儿的,要么是出方案的,要么是管钱的,当然上面还有管这些事儿的,批文件的。那你们每天呢,这基层工作,到底都干些什么?你给我讲讲。”

  韦方俊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斌想了想:“唉,和你说你也不懂,就是上支下派。”

  “上支下派?”梁续皱着眉重复着,觉得有些含糊。

  “你比如说,”韦方俊搞明白了问题的意思,又兴奋起来:“你比如说我为啥要来查值班,这街道都必须有人的,你说这假期,又是半夜,万一着火怎么办?”

  梁续想了想,不得其中要领:“你们去救火?”

  “那不救。”

  “那你们负责救人?”

  “也不是,”韦方俊有些抓狂,“那上面得知道啊,群众们人身安全和财产有没有成功转移,造成多大损失。”

  “那不是记者的活儿么?”

  “街道也得在那,”韦方俊嘟囔着说道,“记者有记者的活儿,我们有我们负责的。”

  “呵——可不,”原斌又借机揶揄起来,“你主要负责踩人脚。”

  “嗯?”梁续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咋回事咋回事?”

  

  原斌有模有样的给梁续学起来,故事里也没什么梁续期待的江湖道义。只是韦方俊跟着领导去整顿非法摆摊儿的时候,有个卖牛奶的老板死活不走。

  两边儿说话呛起了火,韦方俊怕执法人员动真格的,便利用其柔软的老北京布鞋和二百多斤的身子小小的施以惩戒,假意没站稳,把奶铺老板给踩服了。

  “你这不是不要脸么!”梁续撇了撇嘴,“啥样奶啊?”

  “就小时候袋儿装的那个,还有巧克力味儿的。”原斌腾出一只手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