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16章:易色

      冰轮既隐,风雨漫山。业林中老树枯藤,狰狞若怪。寒鸦骤起,不知所往。顷刻,遍野河泽,激流断桥,难见归途。厉鬼身轻如燕,奔似脱兔,多手多足,目放毫光,于林梢之间紧追不舍。

  一声哓吠,裂人心魂,直如老猿断喉,狐狼受诛,纵是壮士有胆,亦自落魄,况乎一女子。

  这素服女子空身无物,布衣披血。她仓皇之间不辨道路,一脚下去踏了个空,顺高坡滑入涧内,顿时藕臂、双手、脸颊无不带伤。

  她顾不得疼,撑起身,勉强行出丈余,又再摔倒。这一摔,半边身躯落在水内,湿漉漉冷冰冰,好不狼狈。

  女子腹内绞痛,汗如雨下,寒噤不止。她展眼四顾,只见一群一人来高的毛蜘蛛将她团团围拢,前后左右皆无去路。怪物对她尚有畏惧,并不贸然向前。

  只听一人朗声道:“夤夜之间,荒山野岭,你一个女人,孤身何往?”

  她坐在溪流中,并不作答。

  发问之人从树后徐徐行出,神情泰然,手持一柄油纸伞。他未足三旬年纪,通身白衣,颇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仪容。他自群妖中缓缓踱出,景象情实诡异,叫人不寒而栗。纵然大雨倾盆,这人身上未有一块水渍,悠然得好整以暇。

  见她无言相对,白衫公子略略摇头,笑道:“你叫我该当说什么好?若换了别的女人,如你这般披金戴银,穿朱着紫,出户香车,入门锦绣,更何敢有他望哉?”

  素服女子眯起凤目,道:“你要这么说,那是错看我了。”

  公子冷笑一声,道:“不是错看,是抬举。平心而论,我从前待你如何?”

  “还不错。”

  “这就对了。你要是不跑,现在怎会在这荒野之中淋着雨,带着伤,引颈就戮?”

  她闭了嘴,不还口,盯着那人。那人却不避开,也回望着她。

  “你要是不跑,这会儿还在家里安安静静烤着火,弹着琵琶,戏弄鹦鹉,继续做你的苏夫人。”

  她低垂双目,一行雨水自睫毛上坠落下来。

  “你要是不跑,我不会杀你。我们也大不至闹到今天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罢,他轻轻抽出腰上宝刀。

  那刀似月牙弯弯,无比狭长,通体清亮,夺人耳目。素服女子被刀光一浸[],脊背蓦然发僵。公子将刀锋略垂,朝她走近。

  他眨了眨眼,柔声说道:“你还有何话说,尹凤莲?”

  她突然想到,在她决定逃走的时候,天气正热。

  那时候,她还不是个亡命天涯的逃犯,还在深宅大院里依锦倚翠。

  那时候,人家管她叫苏夫人,背地里送了一个风流之至的雅号——“莲花夫人”。

  那时候,她不狼狈,不害怕,不会想到今天。

  那时候,她什么都有,她很美。

  尹凤莲指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马车,不禁问道:“这是谁家的车?”

  婢女聂银针将珠帘略启。只见那大车雕轮宝毂,描龙画凤,气派非常。为首两匹骏马毛色雪白,精神抖擞,一望可知价值千金。马车犹如一阵狂风,横冲直撞,将长街两边摊贩冲倒无数。

  那车夫非但不拢缰,反而吆三喝四,颐指气使。没有两分背景,大约也没人会在长安城内如此有恃无恐。

  银针认得出处,便道:“是太子的车马。”

  尹凤莲团扇遮脸,撇了一下嘴角,道:“难怪这样霸道。”

  时值隋朝大业末年,唐高祖李渊起义旗,引兵平长安。那时,太子建成便追随左右,甚得恩宠。至次年,高祖废恭帝,自立为帝。于武德元年,立长子建成为皇太子。自此,太穆[]皇后所生三子在朝中分为两派,势同水火。

  太子建成与其弟齐王李元吉擅逢迎,常与后宫宠妃勾连,惑乱帝尊,日渐坐大。高祖次子秦王世民则功勋日盛,手握兵权。其性磊落,好抚接贤才,门下清客能人众多,隐与太子一党分庭抗礼。

  莲花夫人甚觉无趣,白昼漫漫无从打发。外头夏蝉聒噪,纵有人从旁扇扇,酷暑之中,终是烦闷。

  她将鞋脱下,胡乱一甩,露出两只雪白粉嫩的脚尖。那时的妙龄女子,均有裹足。长安显贵中唯独她一人并非三寸金莲,不效弓月形状。旁人妒忌她貌美,暗中戏称她为“半截美人”。

  尹凤莲本为苗人,乃夫苏姓,名幕遮,出身豪强,本从于高阳盗贼魏刀儿,后在太原被破,遂降于秦王,做了李世民门下清客。苏幕遮早年在苗疆以一匹锦缎买下此女,为她更名。后入长安,方才纳为正室。所以,外人大多不明底细。

  苏夫人闭目假寐,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本来还以为长安该是个好所在。盛世之都,繁花似锦,辛辛苦苦跑了来,没想到却是这般无聊。”

  银针嘻嘻一笑,道:“夫人你青春正好,艳名远播,非但吃用不尽,更难得有位好夫婿。讲这话,未免说笑了吧?”

  尹凤莲摇了摇头,答道:“青春那是正好,艳名未必远播。吃用不尽也没什么可羡,所谓‘瓦房千间,夜眠七尺’。至于你说的好夫婿,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怎么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坐起身,意味深长地道:“送你一句劝告。世上所有女人都可学,万万不可学我。世上所有东西都可贪恋,万万不可贪恋虚荣。”

  聂银针大不以为然,说道:“少男爱娇,少女爱俏。就是王侯将相,莫不追名逐利。贪慕虚荣,那是人之常情。”

  “那若是要你和我对面换上一换,你乐意不乐意?”

  银针一怔,随即笑道:“这可是打趣我。”

  “不是打趣,若当真让你扮成我,我扮成你,咱们互相换上几天,你想不想试试?”

  聂银针瞧她神情肃穆,不禁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当真?”

  “你看我像开玩笑么?”

  银针一向风闻莲花夫人习蛊术,擅驱虫豸,能呼蛇唤蝎。听她这一说,不禁心下惴惴。

  尹凤莲将扇子一招,示意银针跟来。

  两人至偏房,屋内门窗紧闭,四面帐缦垂地,不透一丝风。

  这房中并无桌椅床榻,也无宝瓶香纱。唯两尺见方白石净台,台上一盆清水,旁边两个蒲团。

  苏夫人正色向她道:“你跟我十载有余,除你之外,府内其他人没有谁如此知心。所以要你来扮我,定然最像。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大呼小叫,若叫人知晓,这把戏可就玩不成了。”

  言罢,她将几上四炷香全部点燃。

  那香味道甚殊,非檀非麝,清爽怡人。不过片刻工夫,只觉暑气全消,屋中云缭雾绕。聂银针脖颈之中,微微泛凉。

  尹凤莲三指蘸水,在二人脸上均弹得几弹,口中念念有词。未几,她忽地说道:“好了,瞧瞧吧。”

  银针朝水内望去,吓一大跳。

  果然,她的五官相貌变做夫人模样,直如孪生一般。尹凤莲化成了银针,一颦一笑,犹似照镜。银针慌忙向脸上摸去,半晌说不出话。

  尹凤莲偏着头,将她上下打量,道:“脸是变过了,身材倒也不差往来。咱们再把衣裙换换,那便更像。”

  二女易装调换。顿时,主者为婢,婢者为主。聂银针摸摸脸庞,又摸摸华服,犹自做梦相似,生怕一眨眼,化做乌有。

  尹凤莲在她后脑上打个栗暴,轻声道:“做夫人当有个做夫人的样子。出了此门,你把架子端稳。只需记住,别拿正眼瞧人,其余一切照旧。”

  银针深深吸口气,整好衣装,推门而出。尹凤莲扮作婢仆,尾随其后。

  才行出两步,见到下人躬身行礼,聂银针不禁胆怯,气为之泄。

  只听莲花夫人在背后低喝道:“挺胸,抬头!”

  经她提点,银针幡然醒悟,立刻昂首,莲步轻移。两人一前一后,向花园径去。

  聂银针虽当双十年华,其实已嫁做人妇。尹凤莲曾经见过她丈夫几次,次次皆是远处照面,不曾有印象。她二人筹划一番,叮嘱妥当,尹凤莲独自出府。

  婢女银针出身寒门,待字时便穷窘落魄。乡邻忌她做过私娼,不愿下聘。所以,虽然她容貌冶艳,却直到十九岁上,才出闺阁。尹凤莲一到长安,银针便是第一个买来服侍她的丫头。她擅察言观色,能婉转承欢。时候久了,她的语调步态,举止装扮,莲花夫人都暗暗记在心里,模仿起来半分不差。

  尹凤莲照婢女所说,出城南行里许,到了一处馆驿。

  她在茶棚内正自饮水,忽觉有异。只见内外经过来往的男女,无不暗中打量自己。女的神色颇轻蔑,扪绢唾地[?],暗中絮语;男的则神色轻薄,更有甚者挤眉弄眼。

  尹凤莲早知聂银针为人轻狂,在这一带声名十分不堪。

  却听邻桌哄笑,一牧羊小贩忽凑近,向尹凤莲调笑道:“小娘子孤身赶路,诚不辛苦?不若众兄弟骡车送你一程,何如?”

  她放下茶杯,说道:“我是回家找我男人,你也跟去?”

  听她如此说,众人更是哄笑。小贩亦笑道:“众兄弟听听,王家娘子想男人哩。你还不知道吧?你家那口子现下正在妓院喝花酒,与人赌钱赌得不亦乐乎,这会儿只怕连裤子都输光啦!”

  她脸色一变,即道:“你说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高声道:“各位,燕子楼上赌输了,按规矩该拿什么做当头?”

  大家齐声道:“卖老婆——”

  烟花章台之地,缠头千金,骗得纨绔子弟一朝赤贫的事,并不罕见。

  尹凤莲掷下茶钱,匆匆起身。

  她倒不怕聂银针的老公输钱输房输地,甚至输老婆。她怕的是那燕子楼,确是胡同内之翘楚。诚然不巧,自己丈夫苏幕遮做漕运起家,向与朝内人有所牵涉,这座销金艳窟就是他为讨好名门望族,掷金所起。名上虽无此分,到底中间牵扯不清。听说聂银针的丈夫在那里喝花酒,她恐闹出事端。念及此,尹凤莲雇车转回城中。

  燕子楼于长安内得名,乃是因为伶人歌姬色艳艺绝。她们多是二八年华,年纪犹雏,温婉明丽,亦工丝弦。虽以娼妓名之,不乏胭脂翰林。苏幕遮在秦王门下多年,早知官宦嗜好。他专购小家碧玉,使宫人调教,某日驱供人前,闺阁风范,更为玩好。所以燕子楼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琵琶声声摄魂,吟哦字字玑珠,翠眉彩屏,飞目流光。尹凤莲在门前徘徊片刻,不便公然往里闯,于是眉头一动,在绸缎庄内买套男子衣衫换上。她洗去胭脂水粉,打扮齐整,向楼中走去。

  尹凤莲虽然大江南北走过许多地方,妓院可是第一次来。她怕给人认出端倪,低头而过。便有人往里让,她随答理随往内走。不说旖旎风光,不说划拳行令,单只天井里一座高台,便让她瞧得怔了一怔。

  这台面并非戏台,亦不是女先令耍笑之处,自然更不是擂台了。四面人团团围住,有喝彩的,有鼓噪的,有往台上扔金银阿堵之物的。

  再瞧台上,是个妙龄女子在轻吟浅唱,不过应景风月。那女子相貌虽美,亦谈不上出类拔萃。尹凤莲多看两眼,这才看出门道。

  那姑娘身躯各关节上都有细若鱼线的银丝,原来不是活人,是个木傀儡。

  莲花夫人暗地赞叹。

  早就听说江湖中有人习得此术,能以假乱真,今日亲见,果不其然,那木偶比之真人更无二致。只是背后操纵之人匿身在侧,不现踪迹。

  吟唱却被一阵喧嚷打断。堂前设局,做叶子戏,一桌人对坐下注,盘中堆积银钱无数,光芒灿灿。众人正赌到紧要处,个个牙龇目裂,须发箕张。独坐下首之人,始终神色泰然。

  那汉子赌了整一夜,神色憔悴。他形容举止倒大方慷慨,只是气色未免有落魄之嫌。身畔坐了两个劝酒的姑娘,款言把盏。

  那人酒量甚宏,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好像灌不醉似的。右边女子使个眼色,尹凤莲暗道不好,果然将牌亮出,汉子输了个精光,连昨夜赢的,一场尽去。不只如此,还倒欠一屁股债。

  汉子推盘而起,将衣襟掸了几掸,向她们道:“少陪了。”

  那二位姑娘脸上一红,各自知趣闪开,哧哧低笑。

  那汉子猛一抬头,正撞见尹凤莲,诧异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儿?”

  尹凤莲将他打量一番,心想:这可就是聂银针的丈夫了。看她那样打量法,那人甚不自在。两人都不做声,汉子双手抱胸,目光闪了一闪。

  龟奴趋向前来,插在二人中间,问道:“二位……认得?”

  那人莞尔,淡淡说道:“这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