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易色
众人听罢,齐刷刷看向尹凤莲。
她没料到对方上来就点破,公然不忌讳。
大家均是一“喔”,就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都说今天有好戏可看,不知这对夫妻如此情景相见,会怎么收场。
那汉子不做理会,闪身便走。尹凤莲正待开口,倒是佣仆之众将他先行拦住。
他知是为钱故,于是说道:“先赊账,三日内必清。”
龟奴不肯答应,瞥见尹凤莲腰上挂着钱袋,便道:“对不住,我们向例没有这样规矩。倘或赊开例子,今天这个不给钱,明天那个也不给钱,生意可不用打算做了……”
那人倒不生气,只是答道:“要钱,没带。”
龟奴冷笑数声,手指点向尹凤莲鼻尖,大声道:“既然无钱,将尊夫人押下做当,待你来赎。”
只听嗖的一声,一物正中关节,打得他剧痛,茶杯应手而碎。
那汉子正色道:“有话冲我说,别动她。”
这一下变生肘腋,青楼蓄奴纷纷持械围殴。闪眼工夫,也没瞧清汉子使的是什么手法,五六人朝外跌出,乒乒乓乓,碰翻桌椅无数。
事出仓促,尹凤莲不及解劝。她退后几步,又不好走,又不好不走。
正踌躇,只听楼上一个少女声音,如出谷云雀,十分动听。那少女冷然道:“欠债还钱,理所应当。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既然知道,就不该进来;既然进来,还不出钱,不必打算出去。”
汉子转过身,台上傀儡敛容色,双目凛凛,走下场中。
众人让开道路,就听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
那汉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不给钱,留一只手。左手还是右手,听君自便。”
他笑了笑,道:“阿韵,别逼我跟你动手。”
木偶十指箕张,合身扑上。只见它指甲内弹出利刃,长约尺许,碧绿泛光。
看客一阵惊呼,不想一个娇怯怯的女子,说打就打。人们都惧其厉害,呼啦啦散出堂外。傀儡与那汉子便在敞厅中交手。
看看将要刺到,汉子公然不避,赤手相迎。只见绿光一晃,人偶左腕一翻,自左肋反撩。右手五指如钩,径取他双目。
那汉子后发先至,出手如电,啪啪两下,将其拍开。
人偶首发无功,变招迅疾,背后来抓。刃上显是淬过毒药,但给抓破些许,就有性命之虞,众人不禁为他提心吊胆。
那汉子明知背后有险,竟连身也不回,两肘往后轻轻一撞。怪道他此举平平常常,并无什么特异处,既非力量奇大,亦非招数奇巧,偏偏正好撞中腕上。木偶关节均不受力,恰为弱点,立刻失去准头。
傀儡身法伶俐,借势一转,厉啸半声,宛若鬼怪。她三招空出,无尺寸之功,动了怒意,两只手寒芒暴长,连抓直抓,越来越快。初看仿佛乱无章法,其实招招凌厉。趋走进退,诡秘至极。
只见两人影子飘忽,这边若矢离弦,十指有如弹筝,或抚或鼓,或批或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那人遇招拆招,殊无分毫动容。一口气下来,犹如风驰电掣,攻了四十九手,便拆开四十九手。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没有半分慌腔走板。他双手甫一搭上傀儡胳膊,就如同黏上相似,竟在狂风骤雨的进手招数中片刻不离。
尹凤莲于擒拿之道并不太懂,也能瞧得出其中甚为高明。
四下喝彩声方起,他忽然反守为攻,脚一抬,膝盖正中人偶膝盖。
傀儡不由自主往下一歪身。他左脚跟着连环进步,双手一挫,寸劲外吐。这一吞一吐之间,重心挪移,人偶再也封架不住,身躯高高弹起。
众人以为姑娘要败。哪知那傀儡半空之中,右手一挥,两片指甲弹射而出,朝他咽喉奔来。两人距离甚近,眼看便是封喉之祸。
尹凤莲早在袖内扣下银针,只是这时变招太快,要救已迟。眼前一花,只听两下脆响,指甲被他手指弹开,钉在柱上。
汉子厌那女子太过阴毒,将手一伸,钳住傀儡左手。待右手攻到,又使拿法拿定。人偶左右挣挫,犹如鹰捉雏鸡,不能挣动分毫。那人一声低喝,将腕子朝前一送,人偶的五只指甲没入墙壁。跟着刚劲向下一截,指甲根根尽断。
指甲是那女子赖以成名的法宝,如今却轻而易举折在此人手上。纵偶之人心性高傲,非但不感其手下留情,反倒愈加怨恨。她将线猛提,只见傀儡将头一甩,珠花坠地,一丈青丝横扫。那人伸臂相格,头发顺势攀腕而上。这头发极有韧性,遇物即收,可长可短。
那汉子抬手勒了一勒,冷笑道:“你不是我对手。”
人偶哪里理会,猱身又上。
大家只觉眼前一花,嘭一声闷响,再瞧时,只见人偶背贴墙壁,已给制住,双臂垂地,显是被废。可是他怎么出的手,怎么废了人家手臂,却无一人看清。
他一手扼住人偶脖子,一手紧握成拳,对准那张姣好的脸蛋。
少女厉声喝道:“我看你敢?”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拳头渐渐握紧,眼看就要递出。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突然喝道:“王玄!”
尹凤莲吃了一惊。
只见二楼栏杆边多了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丈夫苏幕遮。
苏幕遮嗜穿白衣,有洁癖。甫望见他,尹凤莲便朝后闪躲,所幸这会儿谁也没顾上瞧她。
苏公子居高临下,似乎宿醉未醒,双目浮肿。他却也认得银针的老公,因此才当面喊出名姓。
苏幕遮道:“阿韵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王玄虽没瞧他,拳头却放了下来。他松开双手,往后一退,人偶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它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那少女“呸”了一声,怒道:“谁要他卖好?”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汉子一拳砸在人偶耳边,拳风凌厉,几欲透壁。倘若刚才落在傀儡身上,便算报废了。
姑娘被他气势慑住,顿时噤声。
苏公子下得楼来,两个男人往那里一杵,不用说话,其他人的议论自然便低下去。顷刻之间,剑拔弩张。
王玄叉手而立,问道:“有什么指教?”
苏公子道:“银针在我府中做事,咱们也算有数面之缘。无论如何,不必大打出手,留些余地,将来好见面。”
“你手下小姑娘出手太过阴险,我才给她留个教训。”
苏幕遮微微一笑,道:“咱们再来说说你欠的赌债。我这里是五分利,按三日算,零头抹去不计,统共五十贯。就我所知,三天里你还不上这些钱。所以,别怪他们不肯放你走。这两天我正有件为难事,你要能替我办成,欠账便算一笔勾销。”
王玄想了一想,便道:“不妨说来听听,我量力而为。”
苏公子不慌不忙从怀中抽出一幅纸卷,递了过去,道:“图纸上画着一样宝贝。素闻阁下师出高明之人,看认不认得出处?”
尹凤莲偏头看去,只见摊开的纸卷上用墨线纵横交错勾了许多条纹,旁边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十分翔实。那东西有四轮,乍看像是马车,细看却又多了许多机巧。其中齿弦重重叠叠,环环相扣。
王玄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好东西,不亚当年马钧的‘指南’一车[注1]。这个叫做‘避役’,早在南北朝间便已失传。如今一份图纸,当值千金。”
苏幕遮见他认得,有些喜色,道:“图纸不算稀罕,纸上的物事,你能不能依样造一辆出来?”
“得看你给几天期限。”
“三十天内,我要瞧见东西。”
他点了点头,说道:“将就试试看吧。”
那人健步如飞,不理凤莲在后面一路小跑,眼看两人掉得越来越远。她好歹也算是个苗人,不像闺阁女子那般弱质纤纤,可追了许久,一口气提不上来,显是与之差得太多。
她只得扬声喊道:“王……王玄,你……站住。”
他听得叫自己的名字,这才收住脚步转过身。
“他刚才给你的图纸……那张纸,我……我想看看……”
王玄皱了皱眉,反问道:“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要看?”
尹凤莲怒道:“凭我是你老婆,不成么?”
他冷然说道:“聂银针,自这长街向西二里,家家户户,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你都睡遍了。现在倒肯自认是我老婆?”
这句话,实在讲得尹凤莲哑口无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苏幕遮是世上最为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如今发现,聂银针和王玄,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自己夫妇像一张床上的陌生人,这对夫妻简直就是塞入一间屋子的仇敌,连平心静气地说话都做不到。
银针爱钱、贪玩、慕虚荣,况且她还正当妙龄。王玄年纪大她一轮,只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除了花街柳巷,嫖妓宿娼,就是昏天黑地,路卧醉乡。一日里,倒有大半日的时间是在喝酒。
他喝酒也怪,与众不同,喝得越多眼神越亮,似乎喝着喝着就喝清醒了。每当这时,尹凤莲能躲多远躲多远。倒不是怕他撒酒疯,而是怕他那种犀利的目光。
她怕被人家看出破绽。
好在犀利归犀利,两人却绝不同房,一个睡外间,一个睡里间。草屋年深日久,天阴便漏。只要下雨,就像顶了个筛子相似,屋内屋外绝无区别。四面墙壁斑驳,摇摇欲坠。夜深人静时,便传来女鬼饮泣般的声响。灶上长了青苔,床上生了蘑菇,锅里还有一只死老鼠。尹凤莲自问年幼时也是饮冰卧雪长大的,不算没见过世面。但能把日子过得这般一塌糊涂,实在是种境界。怪道聂银针住在府内,从不见她回过家。
如果不是为了那张破纸,她一天都不会多待。可王玄是个精明人,找不到下手之处。尹凤莲偷它不到,只得继续耗下去。
日子过了四天,这人没有一点动工迹象。尹凤莲听说他做木工手艺堪称一绝,这会儿不禁怀疑别人以讹传讹。偶尔这人清醒时,会掐指算算时间,看见一个女人晃来晃去,眼睛连眨都不带眨,好像面前空无一物。他这种视而不见的本事,令人叹为观止。
有天中午,窗外恰有艳阳高照,她便将生虫的床单抱出去晒。先晒自己的,后来想想,还是把那人的一并抱了出去。
王玄见她如此,慢吞吞地问道:“反正你晒完它也要湿,何必要晒?”
尹凤莲反问道:“你吃完饭一样会饿,何必要吃?”
闻此妙语,他一哂,不说话了。
尹凤莲扶着蛮腰,在门槛上坐下。
院子对面是一片山林。檐前挂了无数拇指大小的铜铃,铃上系丝,丝线连至屋内。她以手支颐,忆起小时候也如这般坐在竹楼上,想亲眼看看盛世长安。后来看到了,觉得不过如此而已。住在外头的人想进去,住在里头的人却想出来。
“上次你说图纸上画的东西叫‘避役’。‘避役’是什么意思?”
王玄躺在床上,正研究那张纸,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是诨号。这玩意儿原来叫做万花车,是左道旁门之士造出来的东西。用了很多机关,杀性甚重,毁伤颇多。后来我们这行里有人公议,说此乃不祥之物,付之一炬。自那以后,便人间失传。‘避役’俗称变色龙,附身何物,便假以颜色,叫人辨别不出,是以用来比喻这种轮车神鬼莫测。”
“你的意思是,假如它走在路上,肉眼瞧它不见?”
“非但瞧不见,而且日行千里如同等闲。因为这车不由马拉。”
她不禁奇道:“那用什么?”
王玄不答她话,将图纸折了两折,揣在怀中。他跳下床,走到她背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头发上沾了很多油垢,该洗洗了。”
尹凤莲不明其意,心道:井水里泛土,洗不干净。
王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向南走,山边就是溪流,水质最清。晚间乡人回家造饭,河边空无一人。你要洗头,去那里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