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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桃金娘

  我有点犹豫,她立刻说道:“没关系,我早用迷药把守卫放倒了。”

  我说我这义妹有非同常人的本事,一点也没说错。古来侠客们,要劫狱救人,都得高来高去,我则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的。

  路上东倒西歪睡了一地的人。她还记得我嘱咐她不可任性妄为,所以只用了药。要照她自个儿的脾气,才不耐烦呢,早把人杀个精光了。

  出衙门奔大路一直朝东行。我从马厩里偷了匹马,行到天光亮时,官兵就追赶上来了。

  当先的嚷道:“犯人急速下马!否则我们要放箭了!”

  说要放箭,我慌了手脚。此刻身上除开囚服可没半点遮拦,如若流箭袭来,准得射成刺猬。只觉怀中微微一动,桃金娘二话不说,已经蹿了出去。

  自相识至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瞧她与人动武。几个起落,她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打头差人的马。

  那人还浑然不觉。胯下马儿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长嘶,扬起前蹄,将背上人摔落在地。

  他“哎呀哎呀”直嚷。只见银光忽闪,那人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跳上鼻梁,就直挺挺地倒在尘埃里,连呼救都没有呼出口,额前只有一丝红线般的血迹。接连几人,全是如此。

  后头追赶的人大骇,更不敢开弓,怪叫道:“妖法!妖法!这人会使妖法!”

  他们吓得狠了,没一个胆敢靠近,只好不紧不慢地跟着,堪堪数丈距离。

  金娘没过多久又蹿回我怀里,还剑入鞘,向我嫣然一笑。

  我不禁心道:真好本事!

  再往前走不得了,西凉河水哗啦啦响。

  我翻身下马,咬一咬牙,横了心,“桃家妹子,我少知水性,现在可没回头路走。我是宁可死在水里,也不肯回去叫小人得志。你快自己走吧,他们追不着你的。”

  没想到她从衣领口探出脑袋,直直瞪着我,双颊发赤,怒道:“这叫什么话!既然一块儿出来的,死也要死在一处。没有死一个,跑一个的道理。你把我当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么?”

  听罢,我胸口发热,喉头发涩。

  本来,我救过她一次,她也为我劫了大狱,我们两个就算扯平了。金娘与我非亲非故,大可不必白白赔上性命。想当年我风光时,倒有一干人称兄道弟,如今倒霉了,身边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就剩下这么个个子还不足三寸的小人儿肯为我冒险,怎能不叫人动容?

  我沙着嗓子道:“好,今日我张明谈若能不死,必要照顾桃家妹妹一辈子,有福同享,有难我当!”

  她先是“嘤”了一声,羞得脸红过耳,低下头去,脸上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表情。听到后半句,不禁“咦”了一声,奇道:“为什么有难你当?”

  我笑道:“叫你当我舍不得。”

  “油嘴滑舌的东西!”

  时近入秋,河水甚凉,逢着涝季没过,水势劲急。果然,官兵追到河沿就没追了,远远看着。

  我将桃金娘放在怀内的衣兜里,一步一步涉水而过。

  水流从脚脖子漫到膝盖,又从膝盖漫到胸口,直到下巴处。金娘没奈何,跳到我脑袋上。我两手护住她,闭上眼睛一抬脚,踩到空处。哗啦一声,我们二人掉进河中。

  我伸手挣扎几下,够不着东西,顺水向下游漂去。

  一路上漂漂荡荡,时浮时沉,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我只是下意识地护住手里握着的桃金娘,死活也没松开。我高高举起两手,把她举过头顶。

  所幸没漂多远,下游一个水势较缓的转折处,我的衣服被树枝钩住了。

  两人浑身湿淋淋地上了岸。原来这里是城外的一处山坳,人烟罕至。我怕官兵追赶,忍着饥饿逃进深山,找了个山洞躲藏。

  那时,我们两个人形容简直狼狈透了。我俩生火取暖,好歹烘干了衣服。

  我蜷起身子,背靠岩石,回想前尘往事恍如昨日,不禁辛酸起来。

  金娘见我不快,早便知道我的心事。她蹦上我的膝盖,柔声说道:“张公子,你是在为自己的处境烦恼不是?你本无心要贪人宝物,都是因为一时疏忽,叫人抓了错处。这件案子本就冤枉,可是你为着顾念我,所以隐忍不言,自己全扛了下来。”

  我摇摇头,想要宽慰她两句,又想不起说什么好,于是闭嘴不言语。

  她见我难过得话也不想说,也很伤心,轻声道:“张公子,我两次累你。第一次,你为了救我受伤,这一次,你又为保我丢官入狱。”

  我更不忍看她跟着难过伤心,便强颜笑道:“想当初我做知府时,也有不少人上门巴结,与我结义为友,但那都不是真朋友。要不是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有情有义的。我倒想与你结拜为兄妹,从此以后就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好不好?”

  桃金娘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她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我大惊,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别过脸去,声音微微颤抖,“我……很高兴。”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忙把她放下。

  金娘神色奇怪得很,明明脸上挂着笑容,眼角却似乎有泪光。

  或许我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硬下心肠装作没看见。

  我们撮土为香,结拜兄妹。从那以后,我就管她叫义妹了。

  义妹心中早有打算。她让我撕下衣袖,刺破中指拿血写了一张申冤的状子。

  我把前两年那件事,除了路上巧遇金娘隐去没写,其余事情都讲得清清楚楚。怎么路遇强盗,怎么误闯匪窝,怎么又因为惜宝带走了白玉九龙杯,并强盗劫的满满一箱黄金和他们尸骨身在何方也都指告明白。

  义妹将诉状卷起,背在身上,说要替我想法子递上去。

  “这一去必要入人家深宅大院之中。凡这样地方,大多豢养着猛犬。大哥你也知道,猛犬是我的天敌,我实在没把握能把书信送到。”

  “信不送也没关系,你要留心在意。遇着险情,自己先跑。”

  “好。”她点了点头,刚打算走,忽然回过身,“哦,对了,忘了件事儿。”

  “什么事?”

  义妹勾勾手指道:“你附耳过来。”

  我不明所以,俯身向前。

  她猛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趁我发怔时娇笑几声,远远逃开,“等我三日。要不见我回来,那就是回不来了。到时候你自己保重吧!这个就当临别留个念想。”

  我觉得耳边凉凉的,麻麻的,有点甜也有点酸。

  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一生之中,再没有任何时候能比那三天更漫长。我每天都希望第二天快点来,偏偏太阳下落的速度无比慢。我又怕第二天太快来了,要到时候真没有桃家妹子的消息,我岂非害了她性命?

  种种矛盾的想法此消彼长,叫人坐卧难安。

  果然到了第三日,山下有人喊我名字。我不敢贸然应答,于是那人大声说道:“张大人不要疑虑,领受皇命来查此案的姜老大人已经接了你的诉状。我们是奉他命令,带你回去问话的。”

  只听扑哧一声轻笑,金娘忽然从一片枯叶下边探出头来。

  她朝我眨眨眼睛,“人家叫你呢,还不去吗?”

  我看她平安无恙,十分欢喜,“你回来了。”

  “我说三日内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我说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就一定会等你回来。你要出了差错,我也不打算活了。”

  “真的?”

  “真的。”

  姜泽老大人,已年过半百,在朝中一直德高望重,门生弟子遍及天下。如果不是他,我当年就成了负案在逃、亡命天涯的罪人,不会有今天的锦衣华服,也不会有今日的官拜节度使了。他是个性情豪迈、处世慎重的老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遍,眯着眼睛,略带笑意,看上去和蔼可亲,“你的案子我查明白了。在你说的地方,果然起出贼赃,还有几具枯朽的尸骨。这件事,老夫已经原原本本上奏天子,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为你销案。”

  我大喜过望,一揖到地,谢他成全。我倒不期望能够官复原职,只要能摆脱牢狱之灾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姜大人看我不开口,随即又道:“不过,老夫确有一件事不大明白。贤侄这状子是如何递到我府里来的?当日,我的桌子上平平整整摊着一截写了字的衣袖,用银针钉在案头。老夫的府邸虽不比大内,但也看护甚严。是什么人能够来去无踪?”

  “不瞒您说,其实是我的义妹。她打小学过功夫,看我遭难,所以出手相救。冒昧得罪,还望见谅。”

  他哈哈一笑,道:“贤侄的义妹竟有此等本事,改日一定得见见!”

  他要真见到,兴许会惊讶得晕过去也不一定。

  我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

  也许仕途里钩心斗角的生活的确不适合我。就像陶渊明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假如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么做人太累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对诸多事物都很消极。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外人统统不见。我起过高楼,也见过楼塌。我宴过宾客,也见过树倒猢狲散。我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桃金娘默默地陪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

  我不出门,她倒是有点开心,因为从前我可不会有大把的时间和她待在一起。

  恩人姜泽却不喜欢我的态度。

  “你年轻得很,不该有如此没出息的想法。你的才学很好,不要自己糟蹋了!”

  他旁敲侧击地劝我,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

  以前,我认真想要做官时,没人给我机会。现在我想不做了,却有人不许。他看我冥顽不灵,始终不开窍,就摇摇头,长长叹息。

  有一天,姜大人把我叫到了花园里。

  桃花那时节开得正旺,放眼净见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我没来由地想到了义妹。她名字里带了一个桃字,不正和这花一样的禀性吗?美丽动人,开要开得绚丽,谢也要谢得灿烂。

  老大人瞥了我一眼,问道:“这花你可喜欢?”

  我笑了笑,点点头,“喜欢。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

  他的笑容更和蔼了,“那漂亮的人呢?”

  “要看是谁了。”

  “我问你,现在可有聘定的哪家闺秀?如果没有,我的小女儿年方十八……”

  后半截话没听真切。我立在树下,定定地看着桃花怒放,突然觉得很可惜,很伤心。

  一片粉红色的花瓣落下来,正落到我摊开的掌心里。

  “才开没多久,就要谢了。”

  我的声音,像是从云雾里传来的一样。

  娶姜家小姐的事,我没敢让义妹知道。至于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她性子烈,容易冲动,想到什么做什么,从不计较后果。何况我亲眼见过她杀人的手段,万一她动了杀心,那可没人能阻挡得住,到时候还不定要死多少人。

  所以娶亲的事,我一直没声张,也不准家里下人胡乱议论。

  请了媒妁保人放定以后,立刻定下日期。

  外头传言说姜家三个女儿里,这三女儿最是性情柔和,还才貌双全。姜老爷子爱如掌珠,必然会搭上笔不菲的嫁妆。岳丈有心提携我,爱惜我的才华,才肯把千金下嫁。后来你们也知道,我与夫人感情很好,相敬如宾。

  我倒没想过要瞒骗桃金娘一辈子,只想瞒得多久是多久。

  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仍然历历在目。我的情绪说不出究竟是喜是忧,或许还是忧愁居多吧。我到底是个普通人,也想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等到年老以后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坐看庭前流水落花,燕衔春泥。

  成家立室,人之常情。与姜小姐这样书香世家的女儿能白头偕老,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可我也知道,我和义妹恐怕要分开了,日子过了一日少一日。

  她问我为什么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我只好笑笑不作答。

  临近婚期,我随便撒了个谎,把金娘送去乡下一处旧宅。

  她还很不情愿,执意想留下,但总算让我哄上了车。

  我打算这里事情一完,再去和她说明。

  老岳丈嫁女,心中得意得很,非要大宴宾朋,凡沾亲带故的都下过帖。

  他本来声望就高,也没人胆敢不给面子。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也有我从前认识的,也有我从前不认识的。

  昔日故交都在背后议论,说我时运如何好,今天如何风光。家里张灯结彩,到处挂了红绫和灯笼,一派喜庆气象。

  整顿好轿夫车马迎回新娘,众人便嚷嚷着跨火盆拜天地。

  我心中没来由一阵慌张,不知怎的心惊肉跳起来。

  眼看着就要拜堂,走到屋子跟前,眼一花,似乎有小黑影儿从前头蹿了过去。

  莫不是桃金娘?

  我倒抽凉气,又安慰自己,哪有此等凑巧之事。

  我定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暗暗提防,没发现再有什么异动。

  拜完天地,也不及起身去外头招呼客人,便直奔新房。

  还有不知情的在外头起哄笑闹,我也顾不得了。今天如果稍有不慎,只怕就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

  新娘还没摘盖头,看我进来,好像有点害羞,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低头弄裙。

  我无暇顾她,四下一望,没看见异常。只要金娘想躲起,找她可不容易。

  我一颗心悬在半空没着落,先查案几,开箱柜,倒花瓶,不敢放过一个角落。

  新娘子诧异不已,不晓得我何故如此,还以为我疯了。

  姜小姐问道:“你找什么呀?”

  我没加理会,随口应道:“没事,马上就好。”

  她看我神色不对,答言敷衍,料想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偷偷掀起盖头一角,朝这里张望,忽然“哟”了半声。

  “这……这桌子上,怎么……有个小人儿?”

  我手里的杯子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堂前灯光昏沉,烛影摇红,可我还是看得分明,站在红烛下的正是桃金娘。

  “悄言,不要声张。”我张开手往前一挡,将姜家小姐挡在身后。

  她又惊又奇,惊的是我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奇的是那小人儿竟然是活的。

  金娘倚着喜烛,腰中挂剑,双手抱胸,脸色白得像纸。她微微冷笑,笑中尽是杀意,犹如河塘秋霜。

  义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拍了几下巴掌,道:“张公子,好一个瞒天过海的计策!不愧是读书人,谎都撒得比人真。”

  听到她的口气,我心沉了下去。想当年,她杀掉自己的丈夫尚且毫不手软,何况今日我负她在先?

  我说道:“我不是故意想瞒你……”

  银光一闪,长剑出鞘。她厉声道:“张明谈我问你,我待你哪点不真不诚,又哪点不到,你要这样回报我?桃金娘从出生到今天,只有我负人,没有人负我。我万没想到,今天欺哄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你待我很好,没有哪点不到。我还要谢你救过我的性命。今天是我对你不起,没什么好说。”

  “既然没什么好说,那就让开。我先杀她,再杀你。”

  我深深吸口气,很慢很慢地摇了一下头,“你很清楚,我不会让开的。”

  桃金娘怔住了,连眼神似乎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撒得满屋子都是。

  我忽然胸口抽疼得厉害。

  “那么说……你喜欢她?”

  “不,我刚才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小姐。”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跟你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陪你吟诗作赋的人是我,救你性命的人还是我!为什么到头来你娶的是别人?要走的人却是我?”

  我无言以对。就算可以回答,我也答不出来。

  她垂下剑尖,用袖子拭去泪水,“好,既然你不说,我也不想再问。我只想告诉你,今天这里必须死一个人。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你,或者我杀了她。无论如何,总得有人死!”

  我放开原本握着新娘的那只手,好像心境变得平和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走到桃家妹子身边,对她说道:“你杀了我吧。”

  她桃红色的裙子被风吹得动了一动。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杀了我吧。”

  “你不杀我么?”

  我摇摇头。

  “也不许我杀其他人?”

  我点点头。

  桃金娘忽然笑了笑,低声说道:“从前,干娘说我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现在,我总算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快地转个身,走了两三步,右手宝剑一扬,像是做了个舞蹈般诀别的手势。

  剑刃自上而下,在她脖子上对穿而过,她的身体猛然朝后倾斜,从桌子边上跌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掌心里。

  新娘惊呼:“她……她……”

  她小小的身躯只有桃花花瓣那么重,几乎轻若无物,可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很快就从她脖子上涌出。

  她再也没有对我说任何话,躺在我手心里,没有任何动作。

  桃金娘的身体渐渐冷了,很快便除了回忆,什么也不会剩下。

  张明谈端起酒杯举到嘴边,刚想喝,又放下。原来一片花瓣落进酒杯,他拈起来,看了很久,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夫人打起卷帘,柔声道:“官人,二更时分掌灯了,早些歇息吧。”

  他应过后,起身拂开落了满身的花瓣,抖一抖,吩咐下人收拾杯盘。

  那些诗友早散了,花园里冷冷清清,月色满径。张明谈尚还有些酒兴,便顺着穿花的石子路,慢慢朝厢房步去。

  沿着池塘过长廊,走到假山山石后头,忽然一曲清歌悠悠回响。他几疑自己看错,揉揉眼睛。

  没错,有个小人儿正在石头上翩然起舞,衣袂飘飞,手持明晃晃的双锋宝剑。

  张明谈想要走近细瞧时,转眼之间却又找不到了。

  只有月亮还孤独地挂在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