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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刀剑江湖 不知帝王苦

    苏州府,太湖,鼋头渚。

    江南多雨。

    即便是深秋时节,连霏数日亦时常有之。天空中烟雨蒙蒙,夹杂着一丝丝湿润,弥漫在太湖,与海边的暖热倒成鲜明对比,或凄婉,或柔人心肠,诉说着鱼米之乡那无限风光。此处正是太湖之畔,湖边群山连绵,泛舟点点。舟中吴女婀娜,细言软语,阵阵嬉笑,不绝于耳。而湖对面之群山,唤作马山,接壤苏州,无锡二城。那马山秀丽异常,丛林盛茂,远眺真有蓬莱仙宗之势。在如此细雨滋润之下,更添缥缈。

    湖畔处却见一个中年汉子搭乘一叶扁舟,向那马山翩翩疾驶而去,看那姿势,出尘化外,一往无前,有如当年玄奘东渡之魄。

    马山上鼋头渚旁,却密密集集的站着一大堆人,三教九流,僧衣道袍晃动,似是江湖人士。人群中两个身影,两把长剑,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一个米黄身影的汉子使着一把四尺长的铁剑,顷刻间已换变了数种剑招,招招刺向另一个黑色身影,剑势沉重,手段却灵活,腾挪闪躲之间剑尖仍是片刻不离黑衣男子身外。

    那黑衣男子也使着一把剑,剑招偏轻,身手更是逍遥轻灵,左扑右进,剑舞翩翩,看来轻功造诣着实不浅。

    两人已斗有个把时辰,此刻却仍没有分出胜负。忽地黑衣汉子剑招一变,身子一冲而起,当真有直上九霄之势,快速进攻,招招抢进,不留余手。

    那黄衣汉子显然没料想到对手会有这般打法,一时间左右支捂,顿显狼狈。黑衣汉子剑势不弱,继续抢攻,顿时间漫天花雨般全是剑招,只看得旁观者目接不暇,连声赞叹。

    只听得“扑哧”一声,一段米黄色的布袖飘扬而下,那黑衣汉子收剑直立,拱手道:“欧阳兄,承让了。”

    那黄衣汉子铁青着脸,似有不甘,正欲再行讨教时,旁边一个灰衣老者对他摆了摆手,正色道:“欧阳先生,胜负已分,点到为止吧。”

    那叫欧阳的黄衣汉子看着地上的那截断袖,“哼”的一声,愤愤道:“今日我欧阳三郎技不如人,在鼋头渚丢人了。绵里剑郝忍郝寨主剑法高超,三郎佩服,改日定当另择时机,上郝家寨再行切磋!”

    那叫郝忍的黑衣汉子冷笑两声:“哈哈,不敢不敢,欧阳先生剑法精奇,郝某全力施为,才占得半点上风,不打不相识,日后在下于郝家寨随时恭候先生大驾。”

    欧阳三郎脸色一黑,本来那张黝黑的脸此刻恐怕比郝忍身上的黑衣还黑,这郝忍的讽刺真像是钢针一样插入心头,不愧是绵里带剑。

    他“嘿嘿”两声干笑,道:“郝寨主今日断袖之举,三郎定当刻骨。”说罢一甩袖,忽见地上断袖,脸登时又黑一次,顾不得捡拾,恨恨退回人群。

    那灰衣老者见状,瞪了欧阳三郎一眼,脸上不屑之情尽显,道:“败在绵里剑下,也弗甚丢人之事,郝寨主剑法通神,已连胜七场,按照规定,下阵再无人上,今年这总盟主之位该是非郝寨主莫属了。”

    郝忍闻言,顿时谦恭道:“五爷过奖了,在下微末本领,通神二字实不敢当。想我江南藏龙卧虎之地,英雄豪杰济济,今年这总盟主乃有德者居之。五爷在江南武林德高望重,计多智甚,依在下看,这总盟主之位舍您老其谁?”

    那叫五爷的老者听罢,心下亦是欣然,道:“郝寨主严重了,老朽年纪一大把了,这总盟主之位断不能当。今日江南群豪在此,为的是要推出一位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带领大家伙抵抗那日益强大的北方邪教,非武功高强者不可居之。老朽虚活了几十年,虽有些许人望,然寨主近年来威名赫赫,一把绵剑闯出了偌大名头,这总盟主之位,除寨主之外,怕是无人能担当啊。大伙儿说对不对?”

    人群中顿时大呼“对,五爷说的对啊”“郝寨主剑术如神,这总盟主之位就不用再推让了,再让就是看不起大家伙了”“奉郝寨主为总盟主,谁有不服的先来我快刀麻子下走三招......”

    人群涌动,看来五爷的话在群豪心中分量极重,这口中的“些许人望”果然非同凡响。

    当中的郝忍此刻见群雄激动,心下亦是窃喜,看来眼下自己不答应这总盟主之位怕要引起公愤了,于是上前一步,谦逊道:“在下何德何能,蒙大伙儿如此厚爱?既是大家伙的事,那在下就......”

    忽听得右首丛林处一声哈哈大笑传来,道:“哈哈哈哈,你果然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德无能,既然你自承无法接受大家伙厚爱,这位置干脆让与本座吧!”一个深灰色衣着的中年汉子从丛林中呼啸而出,适才听他言语,尚在丛林密处,话声甫毕,却如大鸟般俯冲过来,片刻之间便已站立在郝忍对面,负手而立。

    “请问你哪位啊?”“谁啊吃了豹子胆敢到江南群豪面前来捣乱?”“我说今天裤带怎么松了,原来冒出了这么个屁来”群豪破口大骂者有之,嬉笑讽刺者亦有之。若不是此人来时从丛林处露了这么一手轻功怕早就有人动手了。

    郝忍脸色一变,此人刚刚这手轻功着实不坏,听口音,嘴里却无善意,十有八九是来砸场子的。他不禁仔细打量起来者,见他也就四十左右年纪,脸上神情却是如此傲慢,不由得心中有气。

    那五爷一见此人飞驰而来,脸色立即沉了下去。上前拱手道:“原来是九曲坞的段大当家驾到,大当家的没在江河湖海中开航运货,不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此言一出,登时群雄耸动。长江九曲坞近年来好大的名头,大当家段江南更是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今日想不到却会在此出现。刚刚讽刺谩骂过的“江南群豪”们不由得面面相觑,登时往人群深处缓缓移动,恨不得钻了进去。

    来者正是段江南。段江南呵呵笑了两声,道:“五爷没听清楚么?刚刚这小子自称无德无能,怕负了大伙儿厚爱,不敢居位。既是如此,本座毛遂自荐,这总盟主之位就勉为其难了吧。”

    郝忍顿时大怒,道:“谁都知晓我那是谦逊之词,大当家的休要刻意混淆。”

    段江南又笑道:“哈哈。好!难得你这么谦逊,那本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郝忍大怒道:“你!......”

    五爷见状,摆了摆手,示意郝忍不要再说。继续道“原来大当家的对这总盟主之位也感兴趣。只是大当家的虽也是江南武林人士,却听闻长江九曲坞只做江河湖海的买卖,陆地上即使丢了金山银山也不会过问。可有此事?”

    段江南道:“以往却是如此,然今日这总舵主一位本座却想过问过问。”这时任谁也听得出今日这段江南就是来砸场子的了。

    五爷脸色一沉,道:“看来大当家的今日定是要破坏规矩了?”

    段江南道:“适才本座不是听某人说这位置定要智勇双全之人物,且非武功高强者不可居之么?怎么,现在想赖账?如果郝小子在本座面前磕头认输了事,且承认自己武功低微,这位置本座不做也罢。”

    郝忍听完脸都绿了,饶是他名字中带有一忍字,此刻也已忍无可忍。他“铿”得亮出长剑,指着段江南道:“段当家的今日咄咄相逼,在下这就讨教,看看大当家的手上功夫强还是嘴上功夫强!”

    近年来他也听过段江南的名头,只是郝家寨一直干的是陆地上的买卖,而九曲坞却是做的水上买卖,两家从未打过交道,这次较量也是江南陆地强者与水上强者的一番较量。郝忍久闻段江南凭借长竹短桨会过大江两岸无数豪杰,今日却是在陆地上见真章,他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信,是以也不曾惧怕。

    段江南见郝忍一副跃跃欲上的神情,冷笑几声,道:“好,本座倒要看看绵里剑是否如传说中的绵里藏剑!进招吧!”

    西洋船队,四十五号船尾。

    这艘编号为四十五的战船正在海中航行,海风瑟瑟,白浪起伏,航速缓慢而健稳。

    船尾一少年依桅而望,目光所及正是船队中央帅船处。少年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他的眼神,流露出丝丝向往,却分明带有一丝无奈。不,应该是不甘。他,这个少年,为什么而无奈?又为什么而不甘?是寂寞么?海风依旧瑟瑟,白浪依旧起伏。

    这个少年却一动不动倚靠在桅杆旁,仍不住地出神。也许这个时代,是少年寂寞的时代吧。

    正当他独自凝神眺望远方帅船之时,一个汉子从船舱中走上前来。那汉子生得倒挺壮实,一脸彪悍之气。对着那少年道:“小兄弟,又发神呢。”

    少年回了回头,见到来者,没有丝毫表情,道:“上官大哥有何见教?”那汉子叫上官琦,也是沙镇人氏。上回在与薛坤的比试中虽遗憾落败,却仍然凭借资格被船队录用。

    上官琦笑道:“哈哈,今次是赵兄弟第八次站在这船尾处了,不知赵兄弟每日凝望帅船是否有所思呢?”

    那少年神情一冷,道:“我赵盛郅看船看海,乃是个人喜好,上官兄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原来这美少年是赵盛郅,于水手擂赛和秦航有过一战的同乡。却没想到他和上官琦分到了一条船上。

    上官琦摇了摇头,道:“在下倒没想过要干涉赵兄弟的喜好,只是大家伙如今身处战船上,是同一条船上的弟兄,以后当多多相互关照啊。赵兄弟虽年纪轻轻,但于水手擂台上之雄风劲采,在下耳闻目睹,确实是钦佩不已。若不嫌弃,鄙人愿与赵兄弟这样的人杰结为莫逆,赵兄弟以为如何?”

    赵盛郅听到“水手擂台”四字时,神情一暗,脸色一横,道:“上官兄是故意相讽?水手擂台,前事已矣又何必再提?”

    上官琦听得赵盛郅言下怒气已生,却也没有止言之意。上前一步,继续道:“赵兄弟莫要误会,水手擂台,赵兄弟虽然败北,然身手之佳,胆识之气,早已成为沙镇美谈。一时胜败,兄弟千万莫要时时放在心上,在下亦曾败于薛坤,然如今不也一样追随国姓爷之前后,赴汤蹈火么?愚兄是真心被赵兄弟胆略所折服,故而欲与结拜。耿耿之心,天地可鉴。”

    赵盛郅重新打量着上官琦,见其神色巍然,昂首阔气,似不像作伪之言。脸色缓缓松弛,叹了口气,道:“上官兄言重了。你我同为他人之手下败将,却共沦天涯船,冥冥中,似有安排。再说上官兄年长于我却仍不耻下拜,这份胸襟,小弟也佩服得紧。若是扭扭捏捏,倒是在下做作了。上官大哥,以后小弟就称呼你为大哥了。”说罢撩起长衫,就要下跪。

    上官琦抢先一步伸手,扶住赵盛郅道:“兄弟赏脸便已。何必如此礼节?咱们江湖汉子不来这套,以后愚兄就以弟兄相称了。兄弟!”

    赵盛郅亦感觉到了上官琦的真诚,点了点头。道:“上官大哥!”上官琦应了一声,道“这几日愚兄见你多次在这船尾望着那帅船发呆,是否有心事?可与大哥说说?”

    赵盛郅从上官琦手中立起,正了正身,又看了一眼帅船,道:“实不相瞒,上官大哥,小弟实在不甘心,为何我那从小玩到大的弟兄秦航,他就可以在帅船暂露头角,受尽他人热捧,而我却在这偏船上降帆引橹?就因为他击败过我么?”

    上官琦听着赵盛郅所言,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少年满心的不忿,看到了这个少年那颗不甘平凡的心!其实自己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作如此之想呢?

    他拍了拍赵盛郅,道:“兄弟所言,大哥感同身受。凭什么一起从沙镇出来的,他们能分在帅船,而我们只能在这四十五号战船上?我多希望上次那条巨蟒出现在我们船边,这样暂露头角的或许就是我们,站在帅船的也会是我们。可是,有时候现实如此,亦无办法。我们只能期望在今后航海途中,能立得更多功劳,能出得更多贡献,如此,方能让大伙侧目。现如今临渊羡鱼,又有何用呢?”

    赵盛郅拳头一紧,,缓缓而攥,肃然道:“大哥说的在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后谁屠龙,谁杀虫,还不见得呢。咱们这就去训练。”说罢,二人会心一笑,携手而去,尽在不言中。

    太湖,鼋头渚。

    太湖边上的一个树林子当中,一个黑衣汉子正和一个中年虬髯汉子斗得正酣。那黑衣汉子手持一把长剑,剑身偏软,然剑招却是轻灵诡异,剑走影随,忽忽间已经变换了十几种招式,看得边上众人眼花缭乱。

    与他对手的那个虬髯汉子却是空着双手,以一双肉掌在长剑中游离。看这阵势,却是潇洒有余。

    那黑衣汉子攻得愈发急了,心下甚为恼怒,自己有长剑在手斗到现在仍无法胜下对手那一双肉掌,如此下去,颜面何存?陡然间剑招一变,那剑影疾闪,剑锋呼啸,呈螺旋状一般攻向那中年汉子。期间一剑快似一剑,黑衣汉子之身影亦被剑影包裹住,早已分不清剑快影快。然剑影所及之处,皆是人体要害,若有一个闪躲不及,怕是要血溅当场。

    旁边众人看着晕头转向,只有几个老辈人物勉强在场下注目,交头接耳道:“郝寨主这快活十三剑一剑快一剑,姿势却还是这么飘灵。‘绵里剑’当真是名不虚传,乃真剑人耳。”然说着说着便眉头紧锁,在如此快剑之下,那中年汉子非不露一丝败相,一对肉掌使得反而愈发呼呼作响。

    忽然那黑衣汉子双腿急奔,软剑迎面刺来,那中年汉子头一偏,双掌却不停乎,直夹剑尖。不料那剑身在黑衣人手下真是软到了极致,没有刺到中年汉子面庞,却‘铮’得一弹,直向那汉子耳朵削去。

    场下众人看得神乎奇矣,尤其是当中一个黄衣汉子,更是唉声叹气不已,自忖道“原来适才相斗郝寨主都没使出真功夫,若一上场就使这快招,我能支撑多久?”想想后背已冷汗淋漓。

    却见那软剑就要削掉那虬髯汉子耳朵,说时迟那时快!那虬髯汉子全身向后一躺,整个人身却已倒在地上,在这间接之隙,又迅速从那黑衣汉子胯下疾驰而过,双掌反拍向那黑衣汉子后背,那黑衣汉子顿乎不妙,不过却已然迟了,他‘砰’得一声已经趴在了地上,众人分明瞧得那后背上已深深地印上了两个黑色的印子!触目心惊!

    那虬髯汉子负手而立,朗朗道:“‘绵里剑’还是有两下子啊,能在本座双掌之下把剑招使成这样,也算得上半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