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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凉好个秋。

    带着沧桑白色的月静静地挂在楚尾楼头。

    楚千里抱着膀子隐匿在秋水般的清光里,似是潇洒惬意地独饮着半壶流霞佳酿,深山老泉样的眸子望着两条街外灯火辉煌的“一品楼”。楼头随风飘摇的那串灯笼让他莫名地想起了过世已久的师傅,撇嘴嗤笑两声,暗自喟叹:“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抬头瞅眼欲上中天的圆月,甩开乱七八糟的古怪想法,深吸口有些压抑的空气,感受冰冰凉的一缕缓缓钻进肺部,微微疼痛的窜刺感令他眉头一挑,左手揉揉胸口,又低声骂了什么,带起阵微不可觉的细风,倏地不见了踪影。

    宵禁已有两个时辰,繁华的北陵城此时像是个喧闹了一天的疲倦孩子,再不复先前的精力,安详静谧地沉沉酣睡着。在万籁俱寂之时、万物具疲之刻,也就仅有纸醉金迷的一品楼化身北陵城的梦境,带着无数残缺的灵魂在营造虚无缥缈的泡沫世界里,展现着别样的妖异美丽。

    就像罂粟花。

    回字型的三层连廊楼阁,雕栏镂玉砌;随处可见小臂粗细的王谢白蜡,吞吐着火焰;面容姣好的水乡媵女,成群结对地穿梭其中;再加上龙肝凤髓的山珍海味、穿金戴玉身披绮绣的王子皇孙,恐怕西王母五千年才开一次的蟠桃会,也不外如是。

    相比楼内的梦幻,漆黑的天地间,几团幽灵样的青墨色云彩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品楼,悄无声息地。

    诡异的青墨色许是昏黄灯火和惨白月光携手涂抹的。

    顶着清冷秋风的伙计尽职尽责,又给马厩里十几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添了几抱上好的草料,他拍拍前襟上的草料渣,却是后背一凉,激灵地打个冷颤,瑟缩着膀子本能地回头瞄了眼,强忍凉意继续听起面前马儿咀嚼草料的不雅响声,小声嘀咕句“天儿凉喽……”脑子里琢磨着该用这个月的工钱买上几尺粗布,怎么也给爹妈做件耐冻的衣服不是,打架的牙齿使面容看起来略微狰狞,“啪”地扇个嘴巴让他似乎“清醒”几分。

    “至于自己,还年轻不是。”

    伙计抬手摸摸比自己还要高上不少的宽大马头,牙根子一咬,跺跺发麻的双脚,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不见五指的四周,而后乍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朝着低矮柴房踮过去,离门约么有五尺多远的时候,“吱溜”下子蹿进满是柴薪味道的屋子,临关门前,还探出脑袋四下望了望,许久,才是仓促的病吟“吱扭”声。

    它打乱了外边树上虫子的鸣叫。

    过了子时的一品楼,灯火依旧。

    楼身暗金色的颓圮光芒映得苍月更失几分神采,透过杂乱喧嚣的清秋依约可以听到几声夜间出没鸟儿的怪叫,倒是让她觉得渗人的哀鸣蛮悦耳,理理被几个北狄贵族揪扯乱的绮绣罗裳,强忍着令人作呕羊膻味,苦涩地挤出如画笑靥,皓腕微收,优雅雍容地给眼前四个露着**光芒的蚱髯丑鬼依次倒满桂花美酒,还不忘嗲声嗲气地柔声劝说道:“拓跋王子,几位大人,请再满饮此杯!”

    拓跋盳眯缝着微醺的双眼,紧盯着清秋柔水般的眸子,左手猿臂暴展粗鲁狂野地搂过清秋盈盈一握的纤腰,在清秋“啊”的轻声惊叫里西瓜大的脑袋紧贴她丰软滑腻的身子,根根倒立似铁的胡子扎得清秋皱起漂亮的眉毛,应和着属下张狂的笑声,桀桀笑道;“本王子喝倒是可以喝,不过嘛……”

    他这“不过”两字咬得极重且脱了挺长的话音,引得三楼许多临桌陪酒的权贵纨绔纷纷侧目,众权贵皆久在风月场所流连,无不是“闻弦音而知雅意”的个中翘楚,一时竟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谁都听明白了。

    且不管诸多大人物的种种丑态,便是侍候在旁的小二十媵女也可展现众生象:妒忌冷笑者有之、不齿嗤笑者有之、怜悯苦笑者有之、哀怨惨笑者亦有之。

    红尘图卷。

    柔弱的清秋眼睛里满是雾气,颤抖着身子满怀希冀地环顾了那些平日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高官大爵,似是他们肆意yín笑的丑恶面容,令她落下两行不在滚烫的热泪,最后认命也似地顺势偎进拓跋盳的怀。

    一阵宾主尽欢的糜烂笑声里隐藏了多少欲哭还无味的泪。

    或许便是傲雪的梅花也难免“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

    “哈哈哈,好啊,美人配英雄!”大腹便便的同平章事沈重道隔着桌面再次举起今夜从未放下的酒樽,高声赞叹道:“王子,真是羡煞本官!美酒佳人,当浮一大白!”说着,左手托起捏在右手三指里的精致镂花酒盅,堆满亲切笑容的大饼脸在宽大紫色袍袖的掩映下将酒饮尽,却无人看到他眼中转瞬而逝的阴骘冷光。

    拓跋盳放声狂笑,震得周围烛火些许恍忽,手下的三名武士见状皆左手抚住右肩,低头叽哩咕噜地赞叹:“王子神威,乃是草原最大的英雄!”露骨的话不复草原人的真诚。

    正主儿被夸耀,自当有人替之欣喜,就在鸿胪寺寺卿马北冀满脸敬仰起身敬酒之时,回廊内的上千根白蜡竟然“呼啦”下子不约而同地尽皆熄灭。

    秋月黑,凉风起,好一个杀人之夜!

    楼内的喧闹依旧,杂乱的呼喊辱骂吵得院子正中百年桂树上的虫子不再敢鸣叫,本该传远扩散的嘈杂在上空浓厚乌云作成的炉盖下点点地压抑凝实着,粘稠胶着的空气让所有人不得不屏住呼吸,亘在嗓子眼里的声符硬生生地像被憋回去似的,混乱过后的瞬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静寂,死寂的静谧。

    也许是几个世纪般漫长,也许是片刻眨眼般短暂。

    紫色的银蛇闪过,刺破乌云,“喀嚓”一声雷公低吼,狂暴地扯碎笼罩在上空涂过墨汁的云,将其撕裂成无数条细小的雨丝,漫天纷洒开来。

    三天后的清晨

    北陵府

    府衙后院

    府尹唐品初背手踱着错乱的四方步,一步一个脚印地徘徊在翼然欲飞的飞鸟亭连结着有“双月”之称池塘的幽径,反复间象征着身份的朝天靴不知糟践了多少挺过前几夜风雨的秋菊,无数零落花瓣挤出的浆汁几把土地染成金色,可谓是“花径里,几番风雨,无数狼藉”。

    唐品初在等,等一个人,一个叫楚千里的捕头。

    焦躁的纷杂脚步声自前衙冲进他的耳朵,唐品初先是满怀期待地心头一提,可仅仅不过偏头推敲的刹那,便忍不住闭上双眼。

    “临大事而有静气的楚千里也焦躁了吗?”

    他微仰起头颅,失魂落魄地深吸口空气,把悬到嗓子眼的心咽进肚子,蹭着犹如千金重的双脚,死扣着面前石桌的边沿,费力地坐在飞鸟亭的石凳上。

    很是熟识后院环境的三名捕快几个转折便抵达飞鸟亭外,用眼睛无声交流后,领头的薛谨双手抱刀行过一礼,微低着头,沉下嗓音试探道:“大人?”

    未听到楚千里说话的他沉声问:“楚大人呢?”话音落下,转过身子,乌云密布的蜡黄脸色让三人全身绷紧,首当其冲的薛谨眼光被压着瞄向染上灰黄的朝天靴,头次见到唐大人阴沉脸色的他硬着头皮,抱刀答:“大人,楚大人正在查案,说让您也得拖住,单靠他们皇城司不好办。”

    唐品初似有深意地扭转僵硬的脖子,看着爬起的太阳,眯上眼睛点头道:“本官知道了。”几个静默的沉闷呼吸后,起身拍拍薛谨的肩膀,察觉到下属的紧张,安慰道:“告诉楚大人,最多还能帮他拖三天。”话完,稍显落寞地留下清瘦孤寂的背影,挥手让他们退下。

    三人低声告退,身上蒸腾而起的热气像炊烟似地袅袅扩散,踉跄的脚步透出狼狈,方才几句话的功夫,当真度日如年。一进前衙,薛谨叫停两个搭档,手扶紫色的顶梁柱心有余悸地摇头讪笑道:“两位兄弟,容我稍微顿会儿。”在两人不解的询问眼光里无可奈何地解释:“哥哥这腿有些软!”

    大约过了盏茶时候,缓过劲儿的薛谨匆匆赶到一品楼,感受着此处破天荒的冷寂压抑,和诸位同僚简单打过招呼后带上不适应的感觉踏上三楼。尽管当了二十多年的捕快,多次见到眼前场面的他仍是一阵头疼,打起精神对半蹲着的楚千里道:“楚大人,唐大人说最多还能帮你们拖三天!”话毕走到离他最近的烛台旁,揪起当时几乎同时熄灭的白蜡,大指指甲用力一划,未发现异常。

    楚千里“嗯”一声,表示听到,拍拍双手站起来,来到薛谨身后,嘬下牙花子,道:“这案子棘手,北陵府还能拖住三天,唐品初很有门道。”左手捏捏下巴回忆三天前的情景:“案发子时,我在正南两条街外的当铺房顶上盯梢,老薛在东边,侯师哥守在一品楼院里的桂树上,死角都在咱们的监视下,除开当夜提前离开的二十几个北狄人,未发现有超过十人的人员出入。”右手接过薛谨递过来的半截白蜡,叉开手指微微用力将之撅成两段,又道:“可加起来近百的蜡烛凭什么能一起熄灭?就算是老捕头也很难做到,”说到这的楚千里微微一顿,自顾自地“嗯”了声,许是想起什么,因而陷入沉思。

    扔下半截断木的侯恺接过话茬,搓搓手说:“要我说根本就是一品楼本身的问题,特别是那个清秋,还敢跟哥们装傻充愣!”说道窝火处,忍不住吐口吐沫,踢翻面前的残次酒桌。

    薛谨轻捶下侯恺胸脯,叹息着说:“这回咱哥仨真成难兄难弟了!”

    “要是我爹管着皇城司,一品楼的老鸨子哪敢这么挤兑咱们,不就一个卖唱的**吗?你楚千里堂堂皇城司总捕,凭啥放任她们三天!”侯恺嚷着嗓子,“要是我,三天时间,石头都让它开口说话!”

    楚千里回过头,淡淡地看眼侯恺,对着传来“砰”声拍桌的楼梯口吩咐道:“阿城,叫几个弟兄把三楼收拾收拾,下午让一品楼开张,你马上跟我回皇城司!”不理放话挤兑自己的师兄,留下薛谨两人。

    薛谨睁圆眼睛,伸手拦住要走的侯恺,一幅吃人样子地他,左手怒指着:“侯恺,你说这话可过了!案子有难处,兄弟们该互相担待,互相帮衬着,窝里反算什么本事?你这么说对德起三天没合过眼兄弟们吗?对得起顶住压力的楚大人吗?”

    侯恺冷哼两声,不理发怒的薛谨,赶苍蝇一般拍开横在前面的手臂,头也不回地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若有所思。

    特意选了条偏僻小路的楚千里满怀心事地带队在前,有些绕远地朝着皇城司走去,甩开同僚的孟城跟在他身后满脸不忿,揪下戴在脑袋上的官帽,叫嚷道:“哥,你刚才就不该拦我,侯恺那叫什么话!要不是冲着老捕头,我不收拾死他!”

    楚千里侧头瞥眼憋屈的兄弟,板脸道:“没完了是不?”不再多说,甩开步子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孟城懊恼地追上去,讨好认错道:“哥,等会儿当兄弟的!”

    天色渐亮

    回到皇城司,本想整理记录卷宗的孟城被楚千里叫住,他抓了把梳理整齐的头发,好奇地跟着进了总捕头衙司的地下密室。黑暗中两人走下一层又一层石阶,速度挺快,一个知门熟路,一个亦步亦趋。

    片刻,齿轮咬合的声音里,青铜浇铸的“天地门”缓缓抬起,幽光柔和地挤进眼睛。

    “哥,这是……”孟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上百座书柜,有些被吓到。

    “几乎天下所有大人物的卷宗,老捕头临死前告诉我的。”楚千里穿行在鳞次栉比的高大书架间,在一个特别的角落选出本递给旁边愣神的孟城,道:“阿城,看看。”

    孟城回过神来“哦”一声,接过装订精致的册子,摆正,看到封面的他“嘿嘿”两声,不屑道:“呦呵?这不是咱们派嘛!”见楚千里不搭理他,自觉无趣,咳嗽声清清嗓子,煞有其事地念起来:

    “西北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