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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回断仙乐驯困兽

    温枸橼记得,双亲在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曾如是对谈。

    “茵儿,你说我们作古之时,墓碑上该怎么写才好呢?我可不希望见到‘温公言睿’、‘温门林氏文茵’这种古板的字眼。”

    林文茵停下正磨墨的手,问:“那你想写什么?‘天下第一才子之灵位’吗?”

    温言睿笑笑,道:“你若喜欢,我可不介意。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你的能不能写‘茵儿’?”他放下笔,伸手绕过妻子的肩头,柔声问道,“好不好?”

    林文茵轻拍他的脸,“你真是的,别让孩子见了笑话。”

    “你说哪一个?是房里睡着的那两个,还是……”他的手移到了妻子的腰间。

    林文茵笑着捶了他一下。

    温枸橼在门边看到这里,觉得有些无聊,就回房睡去了。嫏嬛并不知道这个对话的存在,尚在娘胎中的葶苈就另说。

    温枸橼扶着洞壁低声啜泣。她将灵牌紧紧按在胸前,正如从前母亲任自己偎依在怀中酣睡一样。那个根本没听说过的楚某,她已抛诸脑后;但母亲的神主牌,无论如何也要保存好,不能任其被水气腐蚀。温枸橼将额头顶在牌位上,似有似无地呓语道:“娘,你受苦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刺痛了她的脖子。

    “滚。”一个陌生的声音命令道,手中冰冷的剑锋贴着温枸橼的皮肤。

    温枸橼听得出是个女人,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站在哪里。“你是谁?”

    “滚。”对方僵硬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在这里?你认识我爹娘吗?我爹还、还在不在人世?”一个意欲驱赶自己的人当然不会回答这些问题,但温枸橼此刻神志颓靡,丝毫不知觉自己的语无伦次。

    “滚!”对方更加严厉地喝道,但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多了一份紧迫与忧虑。

    “你是谁?”温枸橼再次发问。

    对方不耐烦了,“马上给我滚!我不管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我只要你马上滚出去!再不动身,你就要和令堂在阴间重聚了!”

    “你要杀我?”温枸橼下意识地将神主牌护得更紧。

    “动手的人可不是我,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

    她话音刚落,一阵如野兽般低沉的吼声从岩洞最深处怒卷而来。

    温枸橼全身为之震慑,只有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母亲的牌位。

    那女人发火了,狠命催促道:“你若还想活着回来,现在就给我滚!”

    温枸橼终于清醒过来,转身夺路狂奔,顷刻回到桥边。她刚冲上那条凌驾深渊之上的索道,一只怪物便从洞中跳出,重重地坠在桥上。铁索桥立刻猛烈地摇晃起来。

    温枸橼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明白,哪怕只是一瞬的迟疑,她也会被来势汹汹的巨兽吞噬。

    从桥上跳入水中,温枸橼一心死命向外游。但她只敢用一只手爬水,比来时慢上了许多——她不能放手,哪怕将手臂松开一点点也做不到,仿佛母亲已经消逝的生命此时此刻依然掌握在她手中。

    背后似乎没再传来什么声音,也许那怪物见到自己下水便不再追赶了。温枸橼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敢懈怠,继续前行。瀑布就在眼前,她马上就能出去了。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右脚。

    温枸橼还未来得及挣扎,身子已被那怪物猛地往水里扯。经历了刚才那番周折,她哪里还有气力与对方抗衡?只能眼睁睁地让凄冷的湖水淹没自己的视线、淹没自己的全身……

    我刚得知母亲死讯,便要为她陪葬吗?

    不可以!

    空出来的一只手臂开始发疯似地向上拨动。

    不要开玩笑了,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难道连这该死的瀑布也游不出去吗?

    紧急之际,她灵机一动,抽出腰间的匕首刺向右脚——她没时间也没有力气去瞄准,只能一通胡插乱刺。片刻过后,那只锁链一样的大手真的松开了。

    她觉得脚上一阵异样的疼痛,似乎还在流血,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小小痛楚已无法阻挡大难不死的温枸橼。摆脱了未及看清面容的怪物后,她奋力冲出瀑布——头上射下阳光,她终于出来了。

    刺眼的白日光被又高又厚的水雾折射到四面八方。刚从黑乎乎的山洞里出来,她的眼界乱成一片雪花,身子也越发疲软。眼看就要失去平衡,龙卧溪消瘦的手掌接住了她下沉的双肩。

    两个人都没说话——温枸橼累得神志不清,自然无力开口;一个人不说话时,另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龙卧溪托着她的身子,缓缓顺流游下山。水流越发平缓,沿途见到一个狭窄的石滩,龙卧溪便挑了块平坦的大石,将温枸橼送了上去。他自己也将外套脱下,搭在一旁的尖岩上。

    龙卧溪默默将她皮开肉绽的右脚包扎好,而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又过了一会,温枸橼才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过来……”

    龙卧溪立即凑上去,“没事吧?”顺手将干得差不多的外套搭在了温枸橼肩上。

    谁知温枸橼将外套往水里一扔,“啪”地一掌打在了龙卧溪脸上,咆哮道:“没事?我差点就死在里面了!你不打算帮我就早点开口,不要等我险些淹死才假惺惺地关心我!我差点就没命出来了……”她突然哽咽,“你为什么没跟在我后面?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她的身子无力地向一边倾倒,又被龙卧溪一手接住。

    龙卧溪凝望着这个暴躁而无助的女子,将她轻轻护在胸前,连哄带求地让她将手中的灵牌翻了过来。“爱妻茵儿……”

    温枸橼瞬间崩溃,哭倒在龙卧溪怀中,哭得毫无止境——“我娘已经不在了!她已经不在了!我、我这些年来虽然一直打着最坏的打算,甚至一直都、都假装自己已经是孤儿。可我现在才发现,我当初越是往坏处想,其实才越是抱有希望……我一直幻想我们一家团聚的一天,可如今什么都没有用了!六年前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龙卧溪没出声,只是搂着温枸橼,一双深邃的眼睛流出了复杂的情意——仿佛被自己的心声吓到,他突然合上眼,没往下想。

    见温枸橼冷静些了,他才再次端详灵牌上的字:字体工整不错,可却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协调感。

    “不论如何,我们找机会再回来就是了。”龙卧溪低声安慰。

    温枸橼点点头,继续在他胸前大哭不止。

    无度门一行逃出姜家堡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惊雀山,未几来到素装山地界。

    高知命单人匹马停在路边,似乎已等候多时。

    纪莫邀跳下马车,“还以为你没那么早到。”

    高知命将脸转过来,才算是用左眼看到了其余人,“你在信里说得煞有其事,我当然不敢怠慢。”

    纪莫邀坏笑道:“别用这种敷衍的语气,就不怕我不告诉你,我们在登河山见到了什么吗?”

    高知命没好气地瞪着他,道:“你都将我使唤到这里来了,难道还会一句不留就绝尘而去吗?何况叫上我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和小安或者师姐有关吧?”

    “瞒不过你。”纪莫邀扭头望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说来话长,祝临雕的女儿现在跟我们一起,不能让她知道太多。总之我见过小安了,四肢俱全,你可以放心。”

    高知命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他可有什么打算?”

    “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个了——他和老四为了逼姜骥说出师姐的去向,绑架了姜芍。”

    高知命额头一紧,道:“他们这是……姜芍岂是等闲之辈能够绑架的?然后呢?”

    “老四将姜芍带走,至今不知所踪。而小安则继续留在姜家堡,等待姜骥的回复。”

    “小安一个人在登河山?就不怕二十八星宿将他剥皮拆骨吗?”

    纪莫邀冷笑,“你别忘了我们在说的人是安玉唯。只要能引出师姐的消息,刀山火海他都敢去。何况姜骥不知姜芍的下落,断然不敢轻举妄动。说到这里,你就欠我人情了——姜骥至今只知道老四有份参与,但不晓得另一个共犯是你们的人。”

    高知命苦笑,“谢谢你们掩护小安,我先替他陪个不是。”

    “不要你道歉。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来要你难堪的。只是往后可要多个心眼,这次开罪了姜家,日后手尾可就长了。”

    “可老四会将姜芍藏在哪里呢?他没多久就该回山了吧?”

    纪莫邀直视远方,轻声道:“我所顾虑的正是这个。不瞒你说,一路走来,我都觉得脚后跟有人。姜骥虽是个窝囊种,但麾下的二十八星宿个个心高气傲、武艺超群,绝非一般卖命之徒可比。当日离开时,我见他们面上多有不忿,只怕是瞒着姜骥在私自行动。”

    高知命深深吸了一口气,嘱咐道:“你在明,彼在暗,当今之计就是佯装不知,切莫打草惊蛇。他们若真的上门问罪,我们在素装山也随时候命。你一纸飞书,我们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纪莫邀拍拍高知命的肩头,“有心了,知命。”

    高知命浅浅一笑,“有时间再聚,小郎君。”

    下山时,温枸橼一直挽着龙卧溪的手臂,脑袋无力地倚在他肩上。远远看来,倒真像是一个父亲带着病重的女儿去求医。走了一阵,她的脚又有些痛,便问:“可以背我走一程吗?”

    龙卧溪没有犹豫,“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副嶙峋的老骨头。”

    温枸橼将头枕在龙卧溪没有一丝赘肉的背上,两臂绕过他的脖子。“听过楚澈流这个名字吗?”她突然发问。

    龙卧溪眨了眨眼,“听过,不过他死了少说也有十年了。”

    “我知道他死了,就是想问问他是个什么人。”

    “他本名楚澄,表字澈流。如果没记错,他是姜骥的书童,而立之年才离开姜家堡,之后去了涓州娶妻生子。听闻他在那里开馆教书,深受乡里敬爱。”

    温枸橼警觉地抬起头来,“那他是怎么死的?”

    “灭门。”龙卧溪淡淡地答道,“这起血案当年轰动一时,但一直都没有找到凶手。有人说是因家人不和酿成的惨案,但我从不相信这种鬼话。以楚澄的风骨,倒更像是被仇家灭口。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洞里除了娘亲的灵牌,还有另一个写着‘挚友楚公澈流之灵位’,兴许也是我爹立的。”

    “你爹没跟你提过楚澄这个人?”

    温枸橼摇摇头,“我爹娘书友满天下,哪里留意得了这么多?楚澄若是知名之士,我爹会结交他也不奇怪吧?但既然他早在十年前已经殒命,而爹娘最早也只可能在六年前来到水牢。时隔四年,父亲又为何要特地为楚澄立下灵位?还有啊,我在洞里头碰到的那个女人,虽然凶巴巴的,可似乎是想帮我。若不是她执意赶我离开,我恐怕已经死在那怪物手下了。”

    龙卧溪认真地吞下了所有的问题,却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等你恢复过来了,我们可以再回——”

    “放我下来!”温枸橼突然开始用力拍打龙卧溪的肩膀,“快!”

    龙卧溪不敢怠慢,将温枸橼从背上卸下,但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及缘由,就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见一个身披藕色纱衣的人倒在路边。

    温枸橼忍不住急步上前,却被龙卧溪一把拉住——

    “别过去!”

    “那是天籁宫的衣服吧?”

    “我们可是隐瞒了身份上奇韵峰来的。若那人已死,一旦走近,脚印交织在一起,被人发现可就百口莫辩了。”

    温枸橼这才退回来,轻咬下唇,问:“那是宫佐吗?”

    龙卧溪情知不妙,但依然没有移步,“没理由啊,刚才还好好的……在你跳下去之后,她还折返来试图阻止我,所以才耽误了时间,没能跟你会合。怎么现在就……”

    “宫佐!”两人背后传来羽佐稚嫩而凄楚的叫声。只见她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哭问道:“你们对宫佐做了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我们干的!”温枸橼大声辩解道,“我们刚刚才走到这里!”

    羽佐心急如焚地要到宫佐身边去,却又不敢经过两人,只好迟疑不决地留在原地,“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龙卧溪急忙拉温枸橼到一边,“羽佐,你若是想去看她,就去吧,我们不会妨碍你。”

    羽佐向后退了一步,见两人真的站到了一边,这才急匆匆地跑到宫佐已然冰冷的躯体旁,泣涕不止,“怎么会这样……”她木讷地坐了一会,便取出埙来,吹奏了一段长长的羽调。悲伤的音符顷刻在山林中回响,直通仙宫。

    温枸橼就近爬上一棵树,道:“就这么看来,衣服没有破损,也不见太多挣扎的痕迹……你看她脖子上是不是有勒痕?”

    龙卧溪眯眼望过去,点点头,“就这么看的话,像是被人从背后勒死。”

    “喂,羽佐在喊救兵,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我们又没杀人,回避什么?要跑也不能当着羽佐的面跑,太明显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羽佐像是受到某种召唤般,一边吹着埙,一边缓缓退到了路边的林木里。而她消失片刻之后,埙声竟戛然而止。

    “糟了。”龙卧溪拖着温枸橼飞奔到羽佐消失的位置,隔着厚厚的树丛,似乎瞥到了一个飞快移动的身影。但当他们进入重围之时,就见羽佐的埙滚到了他们脚下——伊人已香消玉殒。

    龙卧溪弯腰观察羽佐脖子上的伤痕,“回天乏术,一样是被勒死的。”他长叹一声,为羽佐合上惊惶的双目。

    温枸橼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当着我们面杀人……”

    “她怎么就走到树林里来了呢?是想躲开我们的视线吗?”

    “她和宫佐做了什么,竟会赔上性命?”

    龙卧溪不住地摇头,拉起温枸橼就走,“别想了,天籁宫很快就会有人赶到。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可不想被捉个正着。”

    “你觉得她们的死和我们有关吗?”

    “我不管!”龙卧溪斩钉截铁地答道,“人既然不是我们杀的,我就不想被人误会成是凶手。”

    温枸橼心头一凉,“难道有人要嫁祸于我们?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龙卧溪不置可否,带着温枸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奇韵峰。

    天未亮的惊雀山,万籁俱静。

    孙望庭卷曲在卧榻之上,睁着眼,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没有大师兄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没错,确实不会有人在乎他几时起身,也不会有人差遣自己下山办货,但守山就意味着不能下山。他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接地气了。